龙谱绘

　　依旧黄大衣、旧军帽，云龙和妹妹云蕾由步镇南的新街，心绪畅然坦释。因为是腊月二十四，二姑和舅舅没有留下用餐，他们早早离去，要分别准备自家的小年团圆饭。兄妹二人这才空闲出来赶集游玩。
　　在小摊前走走看看，又逛过几家货行超市，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云蕾见大哥并无多大兴致，便探问道：“对面有个书店，我们去看看？”云龙本无目的，全凭意兴：“走，看看去。要有好书，我们买它两本。”
　　　书店店面不大，书籍分档存放。他二人入来先览看文艺类。这些书，无非为古典小说、世界名著、以及现代的名人佳作，虽也有时下文人的新近之品，版面看似精致光鲜，内容实却词糙境浅，不值一看。云龙寻寻拣拣，总未有艳目之新书。——他哪晓得，当下人以钱夺意，心浮气躁，怎会还有那安贫守困、认真致学的文人？有，也是凤毛麟角。
　　　云蕾略微看了看书目，便转去翻阅学习类书籍了。
　　　云龙缓移步履，游目书录。待到拐角处，偶见一书，名曰：《□□的葬礼》。取下打开，粗疏一览，便觉字如珠玉，铅华生辉，是本好书，遂沉心静读。此时，书店内阅者寥寥，仅有三两学生出入。
　　　“喂，让让啦！”云龙贪看正酣，被这一句震得从书中收回神来。抬首一瞧，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两位姑娘。其中一位面孔微扬，宽颊带傲，她在云龙让开之际，一拉同伴：“表姐，你看这本怎样……”云龙意兴一断，不能续读，遂合上书页。这时云蕾过来，怀里抱着一簿厚书，烟视媚行，言答语怯：“大哥，你看……能不能……”云龙微然一笑：“想买书？”云蕾犹疑着：“书很贵的。”将怀中书面一展。云龙一看，是新版的《英汉互译辞典》，遂道：“只要你用得着，再贵大哥也给你买。”“可这是给你的钱，爸不让我乱花……”云龙看着她，深情地道：“好妹妹，我这次回来已然拖累家里，哪还能再花家里的钱。再说，我和你二哥都耽废了学业，如今能学有所成的，家里就指望你了。——这辞典你正用得上，不叫乱花！”
　　　云蕾听了大哥这番心声，感动交织着愧疚，看着他手中的书，还是犹豫说：“那你这……”云龙笑了：“这不过闲暇时打发无聊的书，并无实用。我大抵看完了，知道得八九不离十。”见云蕾还不信，随手翻开一页，一目十行扫过，将书递于她，“你看着，我说你听，管保错不了多少。”遂一句一字背开来，口齿清爽，将那页内容复述了一遍。云蕾对比书上，惊喜地叫道：“大哥，你真行，一字未错！”云龙也自得意。忽见书店里的所有人都在诧异地看他，他意识到自己逞了能，便匆忙付了词典的款，和云蕾逃了出去。
　　　离开书店，云蕾对大哥由惊喜转为钦佩，说，自己要有大哥这么好的记忆力，背英语单词就不用那么苦记了。云龙容改正色：“速闻强记，仅是临阵磨枪，只起一时效用。而要学业精深，却怎靠得这个！务须脚踏实地，痛下苦功，岂能浮光掠影，不求精进！妹妹，你是懂的呀！”说得云蕾面颜尽赤。云龙自感话重，伸手为云蕾整了整围巾，语气变得温软：“妹妹，咱们家属你最聪明乖巧，这些话本不该我教你，你自己也明白。大哥我没上成学，一心只巴望你上进，急切里没想就说，伤着你了吧。是我不对，给你赔罪。”云蕾内心一暖：“大哥……”
　　兄妹俩漫然走着，云龙提起了他的旧事：“当初，我随师父学药理，弄不懂而强记硬背，被师父一通责骂。妹妹，你知道吗？我刚才所说其实就是师父训我的原话。”
　　　“大哥，”云蕾低下了头，“妹妹知错了。”
　　说起药理，云龙忽想起一事。遂问云蕾镇上可有中药铺。云蕾说，中药铺没有，大药房倒有一个，问是何事。云龙道：“我在道观里得了个方子，调理肠胃甚有功效。妈说咱爸胃病犯起来，常疼得脸儿变色。我想给爸配几副试试。”云蕾也一直为父亲的病忧心忡忡，见大哥说有良方可医，遽提议先去药房问问。

　　药房就开在新街的繁华地段，取名：通元。看人进进出出，云龙疑心走错了地方：“真怪了，药店也这么热闹。”

　　“大哥，你看。”云蕾轻声道，嘴一呶。云龙顺目瞧去，刚走过去的一男子手里拎着两大盒，一盒为“鳖神益气膏”，一盒为“补肾回春液。”“贵着呢，足值二、三百块。”云蕾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多半是送礼的。”
　　云龙点点头，心道：如今送礼都送出花来了，居然发展到送药！又想：我刚走四年，现在的药品就冒出这许多名趟，倒不知其药效真的是否灵验？我只晓得一味新药要经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上百年的验证品考才能定性。今儿人们可真神了！此后，这股营养药品风一刮数载，终于因一桩造假案在全国引起震动而戛然骤停。这是后话，不提。
　　他二人来到柜台前，就见几名女店员正忙得不可开交，取药、找零，嘴里还招呼应答，一刻不闲。
　　　“喂，同志，您买啥药？”云龙正浏览柜上那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瞭乱的药名，忽经一问，忙抬头道：“胃药。”
　　“哪种的？”女店员笑眯眯，脸儿周正，直鼻梁上略有几点雀斑。云龙看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便道：“治胃痛的，哪种好？”那姑娘一转身，一口气拿出四、五样，“疗效都不错，您看您要哪种？”热情礼貌，又泼辣大方。
　　　云龙看着眼前这些胃药，包装都甚精美。有“胃宝”、“胃特灵”、“胃舒”、“一达灵”等，也不知哪种管用，遂用眼神征询云蕾。云蕾摇了摇头：“爸爸都试过了。”云龙将药一推，陪笑道：“对不起，这些我都不要。请问，有草药吗？”姑娘笑了：“我们这里是西药店，不卖草药。——其实这些胃药都很好，卖得很火的，您再瞧瞧？”姑娘不依不挠，显是个促销好手。
　　云龙正待开口，却听一声喊道“馥双姐，你来看看，这种药还有没？”姑娘望着云龙道：“您再挑挑，我马上就来。”遂离身快步转到另一柜台查找药品。也就这一声喊，云龙想起来了：刘馥双，初中老同学！忆观四年前，她扎着两根羊角辫，一开口，手舞头摇，那撅着的辫子就跟着一翘一翘。再看今天的刘馥双，发缵成盘，举手投足，尽显成熟精干。
　　　这刘馥双，当年的同学敬送绰号“辣嘴刘”，没谁敢沾惹她。班上有名的“嬉皮士”张开吃过辣害之后，特意编创了一句后来在班里广为流传的歇后语：开罪辣嘴刘——自找霉头。并据此引以为荣。刘馥双虽然嘴利，但对方云龙颇为和气。方云龙也知她嘴辣心热，和她相处甚睦。然而令班里的男同学全都嫉妒的，却是乐天派王郎！王郎和刘馥双家居比邻，上学同往，放学同行。一来二去，情愫渐生。况且王郎生性乐爽，甘愿伏低，随事恭顺，很得馥双之心。双方大人见他们两小无猜，私下论及二人终身，虽然未作定论，但漏得一两句风声，由此他们心知肚明，眷密益甚。及至初三阶段，二人关系已公开不瞒，乃致在元旦的班级晚会上，在同学们的起哄下表演了对口唱……
　　　“选好了吗？”刘馥双过来，脸上仍笑意融融。“谢谢你，我真的不要。”云龙冲她一笑，“刘馥双，还认识我吗？”刘馥双一下给问愣了，看着面前穿著不入眼的这个人，脑里转了又转，终究没能认出来。云龙微笑不语，伸出手指在柜台上写了个“方”字。刘馥双惊讶了，望着云龙，叫道：“你就是……”云龙忙摇头，刘馥双会意，打住话头，转头喊道：“冉妹，帮我照应一下，我有点事，马上就来。”领他们到一僻静处，张口就说：“方云龙，真的是你？我不会是认错了吧？”刘馥双极其兴奋，头随话语一摇一顿，微黄的发丝也跟着一飘一荡，两只银耳坠更是摆动不已，“这几年你到哪儿去了？你知道我们这些同学有多想你吗那年你走后，咱们蒋老师都替你担心和惋惜，说你那么好的成绩……那个郭茂才，呸！那个郭□□后来还强有理，硬给咱们几个骂得一声不吭。你呀，照我说，也真是，跟他较什么真，根本犯不着……哎，对了，你这几年到底上哪去了？”
　　方云龙便又把经历跟她说了一说。刘馥双听后道：“你真不容易，居然在外忍受了四年罪。也多亏你没做上道士回了来，不然，咱们这些老同学都没机会见你了。正好，大年初三，我们那一班的同学定好了在学校聚会，由班长组织，蒋老师参加。恰赶你回来了，这可太好了。”云龙一听，当即拒道：“当初我负气出走，如今又落泊回来，事不光彩，根本就没面去会同学，更是无颜去见老师。你就别难为我了，我还是不去的好。”刘馥双道：“那哪成？大家都知道你回来了，你再不去，真当你是躲大家的了，那才没意思呢。咱们老同学可还都记着你，绝对没谁说你一句什么，本来你就没错！到时你一定得去，过天我叫王郎找你。”
　　云龙无法想像到那天与往日的同学再会面该是怎样的场景，至少现在觉着会是相当的尴尬。他不愿多想，且等届时再说。而提到王郎，云龙即问他境况。刘馥双说，王郎在药店跟他大伯跑货源，现在还在外地。他大伯膝下无儿，只有两闺女。大女儿已出嫁，不在本镇；二女儿叫王冉，目前和她一起站店。王郎嘴甜，他大伯就拿他当亲儿子一般，有意要栽培他。这通元大药房就是他大伯开的，王郎就相当于二老板。
　　云龙道：“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二老板，不简单。四年没见他了，现在应该长变了。”
　　刘馥双笑道：“别提他！还是那张长不大的娃儿脸。他这两年在外跑，正经儿的没学会，脸皮倒给磨厚了。”
　　云龙也跟着笑了，说道：“我记得你俩唱‘刘海砍樵\\\'时还害羞地不敢去拉你的手，现在该能放胆了吧？”
　　“他说那时只怪没有音乐伴奏，所以才僵硬得放不开。要再唱，谁知道他还会怎么说？”
　　　“果要再唱，我找笛子给你们和声，看他还能寻出啥理由来。”
　　他们这一来，居然说起了玩笑话。
　　　似乎站立久了，云蕾觉得冷，就轻轻地跺着脚。刘馥双此刻也感觉时间长了些，怕店里等急了，便不再叙，就此别过。临离去，她还问云龙买不买药，确准不买，这才进了店。
　　虽然没能配到药，云龙还是心情不错。遇见了刘馥双，喜闻王郎和她依然相恋如初，很为他们高兴。此时日头西斜，街上行人渐少。云蕾问还到哪去转，云龙说：“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家吧。”遂悠然家转。
　　走出数十步，忽然耳边飘来一曲“二泉映月″，调子高低错位，断断续续，显然有人拿二胡练手，拉得极为生涩。二人寻声而视，乃为一家乐器行，那“吱吱呀呀”声正从那儿传来。云蕾一碰大哥：“买笛子不？”云龙道：“买笛子干嘛？”云蕾笑道：“人家唱‘刘海砍樵＇，你不是说要给他们和声的吗？”云龙这才想起刚才说的玩笑，便道：“哪里就作了真。”云蕾道：“咋不作真！你们同学聚会，我看这刘姐爽快，说唱就唱的。大哥，你就买一支吧，俺可从没听你吹过，你就吹给妹妹听听，让妹妹也一闻那——天音。”说着抬手一指，调皮地看着大哥。
　　云龙顺指一望，那乐器行店名前果然赘有“天音″二字，蓝底作衬，艺体飘红。“好名字！”云龙赞道。禁不住妹妹相央，也为了让妹妹高兴，就说：“君子不可一日无乐，若有好笛，咱们就买它一管！”于是二人就进了“天音乐器行。”这一来，竟引得双凰争求凤，平添一段爱恨情。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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