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谢

　　姚义容此人，来历倒是不悬乎，佑兴十九年的探花。他首次在金殿上出现时，在一群长得歪瓜裂枣的中年考生里那叫一个鹤立鸡群——虽然脸的成分比较多。江则政当时就感慨了句“自古英雄出少年”，题目还没出呢，就叫上前去询问家在何方，家中几人，师从何人等等问题，立时就让姚义容受宠若惊，也给他拉足了旁人的羡慕和嫉恨。

　　少年人大约都是有点心高气傲的。姚义容确乎是有本事的，在大殿上发挥的不错，若非年纪和阅历不足，就该是排在状元的位置。当时有一些人是真心佩服，逢人便感慨这位新的探花郎是多么的才高八斗；但也有一部分人，看不过眼的，就私下造谣，乱嚼舌头，不妨就让朝里的人抓住了时机，竟真的轰轰烈烈闹出这个探花郎名不副实的说法来。等方志得意满的姚义容发现不对，质疑的折子已然摆在了江则政的案头。

　　不过按那当时情形，姚义容才学不符，不堪朝中大用也不是什么事，左右是江则政喜欢的，给他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也就是了，兼之他一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背景，过几年江则政烦了，自然位置也就空出来了。放在平常，递折子的人才是要被训斥一顿的。

　　但巧就巧在，折子上写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姚义容买通官员，挤兑同辈，事先准备”，性质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的江山虽然不是自己打下来的，也是前朝皇帝自己做的孽，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今上收拾河山的时候，民间倒比连年征战好不到哪里去。今上坐上那位置第一天，就沉痛地反省了前朝覆灭的原因，向天起誓，痛定思痛，一管吏治，二选贤能。佑兴五年之时，江则政结束了和朝中势力的扯皮，退出“诏贤令”，意图广招天下贤能，尝试以朝廷为主，层层选拔，挑出民间人才。当年颁布决议时，还有个颇为好笑的事情，大臣们想要从典籍里选一句简洁点的话来歌功颂德，找来找去不知那个写了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交上去了，主监的大臣才发觉这件事情，吓得连忙买通了江则政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教他连连把这份折子找到藏好，生怕踩了今上的逆鳞。

　　而剑指姚义容的这份折子，恰是戳中了江则政如鲠在喉的两个点。

　　所谓三人成虎，市井间说的多了，并非如此也成了本是如此，或者更绝一点，并非如此也必须是如此。江则政自然是大怒，派人去找谣言的开端，但如何能找得到。这个时候朝中不少人也为了这朝局稳定百姓定心，暗示江则政平息众怒。江则政无法，便叫来姚义容，当场校验，草草一试，姚义容心里坦荡，当然是应答如流，本以为这下谣言不攻自破，不想江则政轻飘飘说了句“尚可”，就打发他到了寿宁去，是打算生死由天了。而那会试的主考官员，后来也被投入了牢里，没了后来的消息。

　　那会儿江彻年纪还小，却已有些城府。他本来对江南方面没什么兴趣，但也不介意卖个人情，安根钉子。于是教人暗中劝导江则政，示意还是要给人一条生路，也不算负了才学。于是江则政第二天也假惺惺地表示了惜才之心，让姚义容转而往嘉兴府去了。

　　姚义容和江彻就那么结识了，后来虽无书信来往，逢年过节姚大人还是能从嘉兴稍些东西往洛阳去。

　　江彻本以为这一朝倒台，故友皆零落，不料还能收到这信，心里也是七分欣慰，三分警惕。他拿了那信，揉成一团，心不在焉地放在烛火上烧了。秀州离他所在不远，姚义容如今却连个屁都没放过来，想必不是做了坐山观虎斗的样子，就是打算两面通吃，可不可信，实在未知。

　　三日后。江彻高调地带了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李府去了。

　　那李府是李璧当家。李老头子今年是知天命的年纪，一心只想着含饴弄孙，可惜天不如人意，膝下的儿女个个不成器，只好老当益壮地继续当家。他和赵文算是熟稔的，是以前些日子把自己大儿子藏在了家里，闹了一场，也没人敢来强的。不想前些日子去打听这位新来的公子的意思时，竟是吃了个闭门羹，知道自己怕是成了第一个被开刀的，于是也不管不顾了，把家财往外边移。只是人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就被官府包围了三天。

　　他这会儿无可奈何，只好出门迎接江彻。

　　江彻这儿穿了一件银红氅子，前呼后拥，俨然是骄纵跋扈不能善了的样子。李璧心里一紧，跪下迎道：“李府上下恭迎大人。”

　　江彻走上前，笑道：“客气。”说罢便要虚虚地扶他起来。

　　李璧连道不敢，忽而声泪俱下道：“大人今日来，在下也知道原因，然大人以兵围我李府，竟是连日常的采办都不准出入，府上已是没多少粮食了。小儿虽错，余子何辜！”已是老泪纵横。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江彻脸色一沉，看向身边的赵文。

　　赵文忙笑道：“公子，下官，下官也不知有这样的事啊。定是手下人惫懒，不肯花这点功夫，下官立马去惩治他们！”

　　江彻脸色这才缓和过来，他看着李璧，叹了口气：“此事我虽不知，到底有责任，还望见谅。”

　　江彻都把锅推得干干净净了，还故作谦虚说是自己的不是。李璧还能说什么，只得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亲自在江彻身前引路。赵文等人随后跟上。

　　在大厅里吃完第一盅茶，江彻才忽然想起来，跟身边的人说道：“你们，去把李大公子请过来吧。”看也不看李承化的脸色。

　　李璧眼睁睁地看着官兵冲进自己的家中，却无可奈何，只能更小心地伺候着这个大人，生怕一个不称心，让合家上下都过不安生。

　　江彻把活丢给底下的官兵之后，颇有闲情地在大厅里头走走停停看看，不时做出一点评价。他指着挂在上首的字画道：“这是谁的，本……我怎么看不出来？唔，这个山画的不错，虚虚实实，浓淡相宜，可惜了这个水……没有灵动之感，略显凝滞，是笔力不济么……”他仰着头，仔细分辨着上面蝇头小子。

　　李璧见状，忙要招呼人把画拿下来，却被江彻摆手制止了：“不必不必，这挂在堂上的画，自然是站着看更有意趣……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子美的诗，倒是应景。”而且……江彻看着画，总觉得明明是意境开阔，笔法疏狂，其中却透出一股郁郁不平之气，不甚明显，但极其违和。他皱皱眉，觉得自己太过多疑了，遂不再深想。

　　李璧微微弓着腰，好看起来比江彻矮上几寸，他言语中颇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得意：“大人大约是不知道的，江南粗鄙之乡，左右也只出了一两个末流的文人画客。这画名为‘沙鸥‘，是几年前在江南颇有一点名气的‘青斋先生’所画。”

　　“那是什么人？”江彻斜了斜眼神，陪在一旁的赵文方要开口，他又随意地摇摇头，“罢了，左右是个落第的文人，我今日也不是来谈风花雪月的。”

　　赵文一愣。

　　江彻皱眉：“我和李家的这位说说话，你们就出去吧。”

　　赵文疑虑地行了一礼，带着人出去了。李璧也颇有眼力见地把李家服侍着的下人给打发下去。然后瞅瞅四周，低着头，眼睛却从底下偷瞄江彻，道：“大人不知有什么要和李某说的话？”

　　江彻没有立即回话。他过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道：“我今日来，本也不是专来扰民的。”

　　李璧笑道：“自然，小儿顽劣，方才让大人走了这么一遭。”

　　“李大公子犯了错，我即使初来乍到，也不能装作不见，当家的说是不是？”江彻含笑问道。

　　“这个自然，自然。可怜草民一辈子就一个儿子，管教还不当，才让那小孽畜做出这等事情来，是该让他吃点教训，省的之后再祸害旁的人。”李璧脸色沉痛，数落着自己的不是，但字字句句都是默认大儿子罪不至死。

　　江彻转身，微微弯下腰，道：“不过大公子毕竟年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兼之人命虽然和大公子有关，毕竟不是本愿，我又何敢随意断人生死呢。”

　　李璧心中欢喜，但这话却不好接，于是干脆利落地跪下道：“一切都是草民的错，望大人垂爱！”

　　江彻听完这话，才俯身，意为将李璧扶起来。待李璧站直后，道：“我知道。”然后转身打算开门。李璧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心已经放下了大半。

　　在外等候的赵文看见门开了，赶紧迎上来，还没来得及挂上笑说些什么，就听江彻道：“李翁就请随我们一道走一趟吧。”然后对赵文道：“案子可以结了，李大公子找到了吗？”

　　身穿衙役服的一干人此时正推推搡搡地走过来，言语动作中透着粗暴和不耐烦。其中有一个年轻公子，长挑身材，头上束了辫子，用一个金灿灿的冠固定了住，穿了深棕色的外罩，正面目忿忿地被推着走来，想必是这李府里的大公子，李冼岚了。江彻冷眼看着，人倒是端正，可惜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纨绔气息，一看就是被长辈宠坏了的。

　　李璧看到儿子，先是痛心，然后就是遮都遮不住的心疼。他素来是这一带叫得上名的，他的儿子哪曾受过旁人的气，当即是向着粗手粗脚的官兵瞪过去，但随即想到儿子干出来的倒霉事，自己又是在京里来的大人的身边，于是收了一身的刺，巴巴地看着儿子，间或瞅一眼江彻。

　　江彻看着李璧巴不得上前拉住儿子絮絮叨叨的样子，先是好笑，然而那一点好笑还来不及扩散，江彻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面色就冷下来了。

　　赵文在一边毫无所觉，冲着那些官兵道：“叫你们拿个人还磨磨蹭蹭，养着你们是吃白饭的吗！”

　　他正忙着呵斥那些人，江彻已然默不作声地一甩袖，率先往府外走去。李璧心中叫苦，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江彻离开。

　　绍兴府中，早有脚程快的人跑到王朔曾书房里头，囫囵说了个大概。王朔曾听罢，微笑：“去吧，布置下堂审，咱们公子到了会稽杀的第一只鸡，总得给他点面子。”

　　没等这人琢磨这个“他”是指谁，王朔曾就已坐在软塌上闭目养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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