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孜有期

　　1
　　不论是说者有意还是说者无意，到最后，从来都只是听者的自我折磨罢了。
　　看着自己已停留了10分钟有余，也没能将眼下这道“有关行政法的渊源”的简单的多选题做出来，叶孜有些无奈。
　　摘下眼镜，轻轻的揉了揉眼睛，叶孜慢慢的趴向桌子，偏过头枕着自己的手臂。
　　答辩成绩出来了，没有辜负老师们的期望，自己稳妥的拿到了比赛的第一名，与此同时，也果然如办公室的老师们所言，自己成功的获得了升入本部学习的名额。
　　应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毕竟在高考时和Z大失之交臂的自己，在2年以后，竟然还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实在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可是···
　　其实自从那天Z大回来以后，自己就有些奇怪了。每天盯着那袋子的胃药，病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有精神，拿室友钟慕媛的话来说，像是很久没吸上毒的重度毒瘾者。
　　是啊，确实有“毒瘾”，也确实是很久没能吸上的毒。更可怕的是，自己还甘之如饴。
　　他说，他只懂得照顾自己。
　　纪以扬说他只懂得照顾叶孜——
　　这样的话明明是年少时的他最拿手的油腔滑调，自己也早该在过去就百毒不侵了，没想到时隔那么久，现下却是如何都摆脱不掉。
　　喜不喜欢一个人，当事者总是最清楚的。
　　以前总会自作聪明，以为悄悄的讨厌着一个人，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却不曾料想，其实被讨厌的人往往都有感觉。讨厌从来就不是什么神秘的情绪，不需要多敏感才能感受到，普通人都是知晓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愿不愿意去承认事实。大多数时候，人们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
　　也自然从来都是这样，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即使面色如常，那份爱慕也早在对视时，透过眼睛泄露的一干二净。
　　轻叹了一口气，叶孜抬起头，拿起手机，看着微信界面里和纪以扬的对话框，犹豫的点开编辑框。
　　也许，她可以对自己宽容一些，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以后彼此也会在一个学校···总是逃避始终算不上什么舒服的姿态。
　　是新的开始啊，不是吗？
　　反复揣摩斟酌完一长条消息，叶孜按下了发送键。却突然怎么都发送不出去。，正惊讶之时，界面就跳转到通话状态，原来是有人打电话进来了。
　　2
　　叶孜抿了抿嘴，快速的走向楼梯间，向右滑——接起电话。
　　“喂，妈妈。”
　　“孜孜啊，饭吃了吗？在哪儿呀？”
　　“嗯，吃了，在图书馆···”叶孜一边压低声音，一边轻拉开座椅，快步向图书馆指示为安全通道的方向走去。
　　“喂，妈妈。你和爸爸吃饭了吗？”待关上楼梯间的门后，叶孜停下了脚步。
　　“吃了，吃了。我和你爸爸啊刚听小区里的人在说什么司法考试要改革，说什么你们这届好像不能在大三参加司法考试了，就立刻打来问问你。是这样吗？”话筒里传来妈妈有些焦虑的声音。
　　“那个啊···学校的老师们也还不确定，说是可能不行了，不过具体的安排国家也还没下发文件。所以，现在都还持观望状态吧···”叶孜摩挲着楼梯的不锈钢扶手，对着电话的另一头的妈妈宽慰道。
　　“哎呀，要真是不能考了可怎么办啊！这不白白耗费了一年的时光啊——孜孜啊，爸爸妈妈所有的期望可都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争气点！一定要用功学习啊！妈妈真的太害怕再出现高考那样的意外了。”
　　“妈妈——”
　　“孜孜，爸爸妈妈就指望你了，只盼着你能尽快通过司法考试，只有那样，咱们家才有脱身的机会啊！这样的生活···真的太累了。你不知道小区里的那些业主，脾气坏的可多了，老是使唤你爸，一点不如意就给白眼、斥骂，我看着你爸那窝囊的样子真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爸爸妈妈为了你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下去！为了这个家···”
　　“嗯，我知道了，妈妈。我不会松懈的，我会好好努力的，你和爸爸放心吧。”
　　“好的好的。”电话一端传来小小的抽泣声，叶孜知道，一讲到这些，妈妈总是忍不住掉泪。毕竟从那样不用计较生活里所有的细枝末节的状态退化成每天斤斤计较柴米油盐的模样，可不是每个女人能接受的了的。坚强在打击够大的时候并不存在。
　　“你是爸爸妈妈全部的希望——你一定要努力，一定要一次通过司考，知道了吗？”
　　“嗯，妈妈，我都知道，你相信我，我会做好的。”叶孜开始用指甲一点点的刮起面前白色墙壁上的咖啡色斑迹，看着一道道的指甲印刻上又变淡，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孜孜啊，妈妈真的很欣慰你那么懂事。爸爸妈妈也不是故意要给你那么多的压力,只是最近真的觉得很累，除了和你说说话，妈妈也不知道该找谁了···”电话里传来的呜咽声开始越来越重，让人听着就觉得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大难来时各自飞这句话，有时，其实不仅仅只能用在夫妻之间。朋友和亲人间大抵也适用。在高二，家里还没发生变故的时候，每周的家都是热闹非凡，想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个饭，也总是被不速之客打断。浮夸而又喧嚣的生活，时间久了让人都开始洋洋得意，自恃不同。
　　所有的不同在华丽的帷幕拉开后才算明了。亲密无间只因为利益相同；谄媚讨好只因为有求于你；一开始就不平等的关系，怎么可能会是朋友？
　　妈妈她从来不缺朋友——不过那也只是在过去。
　　“嗯，妈妈我都懂。没事，你累了就和我说，多找我聊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告诉我说。无聊了就出去散散步，别闷着自己。”叶孜微提起声音，试图用着更轻松一些的语气安慰，“那个···妈妈，那我先去学习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哦哦，好的，快去吧，快去吧！”听到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电话那端，妈妈飞快的收回自己的情绪，又恢复到理性的状态，“你也是，注意休息···用功点”顿了顿，她还是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嗯，好！拜拜——”
　　电话被利落的掐断，干脆、不拖拉。
　　叶孜看着跳回微信对话框的界面，看着显示发送失败的红色感叹号，和那段还浮在绿色气泡里早就编辑好了的文字——轻轻的浮上了笑。
　　选项：重发？删除？
　　你以为你是谁。
　　点击。
　　你以为过去这么几年你就可以放过自己了吗？
　　你算什么。
　　删除。
　　你不过还是那个羡慕光亮却无从找起，自恃清高，却贫穷的一无是处，恶毒、自私、懦弱的叶孜罢了。
　　你有什么资格去恃宠而骄。
　　屏幕一点点的熄灭，叶孜看着屏幕里倒映出的那张毫无生气，枯黄而又憔悴的脸，一时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高中时可怜而又愚蠢的自己，紧紧的闭上眼。
　　人心是什么样，外表所呈现的就是什么样。
　　她的苦心经营连偶然相遇都够不上，更谈何相逢···
　　我也很疲惫，妈妈。我也觉得撑不下去了，可是我又找谁说？
　　像是故意嘲讽，滚烫的泪水没打一声招呼便簌簌的掉落，不分场地，胡乱的砸在手背。任性矫情的像个神经病。
　　3
　　正整理民诉笔记时，室友钟慕媛发来微信。
　　“叶孜，看天气预报说半小时后会下雨，你赶快回去收下衣服，我和阿遥还在外面，一时半会大概是赶不回来了···”
　　叶孜转过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阴沉沉的天，拿起钥匙便起身，走出图书馆。
　　想到上次纪以扬在校门口来找自己时的场景，走下台阶的叶孜，漫不经心的瞟了眼大门。
　　不自觉的就屏住了呼吸。
　　在看到穿着一身休闲牛仔外套的高挺个子的他时，难以置信的叶孜反复上下打量了很久。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轻轻的扬起笑朝她走来。
　　插口袋的样子，走路轻快的样子，手指骨节分明的样子，还有笑时眼睛有着好看弧度的样子——都是他。
　　就是他。
　　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跟前的纪以扬，叶孜这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在这儿？”叶孜脱口而出。
　　“我来，是带你改善伙食的。”男生低下头，看着有些讶异的女生，扬起笑。
　　改善伙食？
　　······
　　对上纪以扬的衣冠楚楚，不用看也知道，闷在图书馆一下午的自己有多么糟糕——一脸油光满面不说，连头发也因为做题时不断的拨弄而打了结。
　　只剩自惭形秽了——叶孜忍不住快速的自我唾骂了一番，犹豫着怎么拟出推辞。
　　“走吧。”
　　显然纪以扬根本就没有要给叶孜开口的机会，便自然的拉起叶孜，向校门走去。叶孜微微一愣，条件反射的想抽出手，却在使力时发现对方比自己更用力的拽紧了，无奈也只得任由他拉着。
　　看着这双牵着自己的修长的大手，突然想起了当初一起打扫包干区时羞恼的自己拉着他走的情形。
　　额间的发丝随着轻拂过的微风微微褶起，指尖的麻麻酥酥一点点混着暖意由掌心传去心间，就那样汩汩的汇聚成热气，涌上了鼻尖。
　　美好得就像是假的一样。
　　4
　　“要吃什么？”纪以扬拉着叶孜走出校门，看着宽敞的马路对面鳞次栉比的商家，转头问叶孜。
　　“啊？嗯···”叶子收回思绪，终于成功的将手抽出，胡乱的理了理掉落在颊边的碎发，避开眼，“随便吃点吧···”
　　想到自己这副邋遢的样子，叶孜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在不受注视的情况下踏进这些规范营业的餐馆。
　　好歹头发要是整齐柔顺也罢了，这会子连结都杠上了自己。懊悔的想着的叶孜开始加大力度，用手指分着打着结的头发，郁闷到不行。
　　“东道主都不好好招待来客，只顾着打理自己仪表？”纪以扬看着鼓着腮帮子，急躁的扯着头发的女生，笑出声。
　　“哎——”叶孜瘪了瘪嘴，又不是我让你来的···还“来客”···
　　“随便吃点吧。要不就沙县大酒店吧，怎么样”叶孜随意的指了指那块早就褪了色只模糊印着“沙县小吃”四个字的门牌，看着还算不怎么拥挤的堂内，确信自己还是更青睐于老伙伴“沙县”。
　　“好。”不加一丝犹豫，看了眼还算空荡的店，又回头看了眼眼前这个想法设法拾掇头发的女生，纪以扬抬腿就迈进了店。
　　看着走进店内开始抬头看菜单的纪以扬，叶孜微微扬起眉。这么爽快？还以为那么挑剔的他会揶揄自己几句呢···
　　也好，反正自己也喜欢。转身对着玻璃门倒映的人像，叶孜快速的瞄了眼自己——蓬松枯燥的碎发干巴巴的竖立在发沟间，还有些许不听话的落在额前，白色的衬衫也因为坐了一下午而变得皱乱，接连几天的熬夜硬是加深了本就夸张的黑眼圈，憔悴的一点都不像是20岁女生该有的模样。
　　偏偏还总是遇见他···
　　明明都已经做好准备要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革除，却总是这样出其不意的相遇。而自己这样优柔寡断，犹犹豫豫的模样更是别扭、做作到连自己都无法直视。
　　叶孜轻叹一口气，蹙起眉，解下手腕上的黑色发绳，三两下便毫不拖拉的抓起杂乱的头发，束起马尾。
　　虽然还是一样的毫无生机，但没有不干不脆的碎发作祟，显然看起来利落多了。叶孜转过身，迈进店内。
　　“你点什么”纪以扬看着正站定在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束起了长发的叶孜，熟悉的感觉让他微微一愣。
　　认识她的5年里，她留过长发，也剪过短发。虽然头发偶尔会因为当天的数学试卷太难而惨遭她的摧残，但是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在束起头发时总是显得最为亮眼。
　　他还记得高中周测坐在他前面的她那时也是一头长发，一样高高束起的马尾，利落而干净。摒弃小学生才做的恶作剧，他只有在需要抄阅她的英语考卷时才敢理直气壮的触碰。
　　挑一撮头发，轻轻一拉，她总会迅速的转过头嗔骂，顺带递上一个白眼却还是心软的扔下答题纸——无可奈何的样子倒是异常生动。没想到的是，后来慢慢的自己竟也开始像个幼稚的小学生，频繁的拉过她的马尾，看她生气、翻白眼、无奈和温顺。
　　这样的“拉锯”直到她终于将对自己做过千万遍的警告变作真后，才算彻底消失。
　　高三开学第一天见她时，她已是一头齐肩的锁骨发。干净利落的声音在她面无表情的从自己身前毫不停顿的走过时，在自己空旷的胸膛里清楚的响起并不断回放，直到很久也去不掉那样的苦涩。
　　而现在···纪以扬盯着高高束起的马尾，微扬起笑：终于要变回以前的样子了吗。
　　“炒粉丝！”叶孜不假思索。
　　“嗯···你对炒粉丝的执念还真是一点没减···”纪以扬笑着自然的抬起手揉了揉叶孜的头发，转身面向等着点单的老板，“两份炒粉丝，这里吃。”
　　“好嘞。你们找个位置先坐——”
　　叶孜眨了眨眼，感受着头顶开始燥热，好像不断滋出热气，又像发了烫的铁块，大有要融蚀自己的趋势。
　　这臭小子，竟然“摸头杀”···叶孜面无表情，敛起情绪，抽出凳子便落座。
　　炒粉丝很快就上桌了。大抵是店内为了节约成本，本来该是标配的汤今天却并没有成对上桌。
　　“老板，有汤吗？”叶孜搁下正欲掰开的筷子，扭过头冲柜台里正手忙脚乱的记着单子的男人挥了挥手。
　　“有！不过姑娘，你看我这有点忙，要不你自个儿舀一碗？”
　　飞快的瞥了眼同样停下筷子好奇的盯着自己的纪以扬，叶孜点了点头，“好，在哪儿？”
　　“往前走，左侧盖着大锅盖的那桶就是——”
　　叶孜站起身，走向盛放着大桶汤的偏桌走去，照着高三做志愿者时练出来的技巧，熟练的舀出了一碗蛋花、紫菜均匀分配的标准汤。然后托住地步，携上汤匙便小心翼翼的端回桌前，放落纪以扬跟前。
　　“？”纪以扬困惑的抬起眼。
　　“你的标配啊——没汤你不是咽不下去吗。”
　　“谁说我没汤不能食？”纪以扬笑着反问。
　　“高三的时候，你不是每次吃饭都过来舀汤啊···”叶孜回想起自己打汤的那段日子，可每次都少不了他准时过来“报道”。
　　“啊，那个啊···”想起叶孜所指，纪以扬恍然，笑意加深。
　　他放下筷子，托起下巴，好整以暇的看着叶孜，“高二那篇《醉翁亭记》有认真学吧？”
　　“嗯，学了啊。我们不是同一本教材啊。”叶孜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对嘛···我可是记得那时你文言文非常拿手啊。”纪以扬笑着单挑了挑眉。
　　“好了好了，快吃吧，要凉了！” 脸颊迅速蹿红的叶孜，拿起筷子塞进他的手里，示意他闭嘴。唯恐这个连片刻都正经不了的人又说出些什么臊不到他却折腾她的话来，慌乱的吃起炒粉丝。
　　纪以扬看着埋下头红着脸胡乱的搅着盘子里的女生，弯起了眼。
　　醉翁之意不在酒。
　　5
　　“那你回去注意安全···”叶孜看了眼眼前的校门，停住脚步。
　　“好——你先进去吧。”纪以扬插着口袋，面向叶孜站着不动。
　　“哦，那我走了。”叶孜点了点头，转身打算进门。
　　“哎呀，叶孜，现在已经21点了，从这里回Z大的公交车没了吧···要不我在你们这儿附近哪儿住一晚吧！”纪以扬一把拉过叶孜，将手腕上的手表递到她的眼前。
　　叶孜盯着手表上指向9的时针，觉得有些纳闷。
　　虽说晚饭吃得慢，后来吃完也在他的死缠烂打下散了会儿步，可是没道理会那么迟啊？
　　叶孜摸出自己的手机，滑亮屏幕——20点。
　　果然···
　　“你这人···”叶孜拍开纪以扬的手，没好气的说，“就知道你来这招，从高中玩到现在，还玩不腻啊。”
　　纪以扬耸耸肩，笑着叹了口气。
　　“唉，没意思···”
　　“当然了，这可是我小学就会的把戏了。”叶孜有些得意，随即催促道，“快回去吧。不然真要没车了。”
　　“那我走了？”纪以扬回过头看着叶孜，“要不，你送我过去？”
　　看着眼前这个没事就耍赖又孩子气十足的男生，叶孜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这样目送你。”叶孜微笑，“再见。”
　　“······”
　　站在原地的叶孜，看着走几步就回头的纪以扬，越走越远，直到上了姗姗而来的车后，才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向学校走去。；路过生活区里的小卖部时，才发现倒映在玻璃门上的自己竟然一直挂着笑。
　　叶孜停下脚步，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上扬的嘴角，慢慢的放下弧度。
　　其实她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他，即使是在后来那些只是和自己无数次擦肩而过的日子里也从未讨厌他。
　　一个为自己乏味而孤独的高中生活带去那么多温暖与趣意的人怎么会让她讨厌。她记恨的从来只是自己罢了。那样没有出息又可怜的自己，连站在他身边也是那般懦弱胆小。
　　他一定不知道多少次在他在自己跟前打汤时，她多想放下汤勺，笑着抬起眼，用着轻松的语气大方的对他说，“喂——我没做那些事！你相信我是明智的！”还有···
　　“我喜欢你。很喜欢——”
　　可是都做了不是吗？
　　即使再怎么想抹去、遮掩，那都是最真实、准确、客观的事实，毋庸置疑。
　　而就是那样卑鄙、自私的她用那么多幼稚而又肮脏的手段亲手摧毁掉了所有自己的可能——和他们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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