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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中心小学,周围所有小学校的尖子生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一个四十余人的班级,全部都是从各个学校录取过来的拔尖儿。
看着完全陌生的面孔,伊伊的心本来是难过的。但是当她看见班上有两个男同学在为离开家而哭哭啼啼数度偷跑回家时,伊伊的难过反倒消退了不少。当看见一些人表现得比自己差,心里便多了一丝安慰,被刺激后的心,也会变得更加坚强。
班里每个人都是当地学校老师心尖上捧出来的人物,所以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种傲气在。
自然,现在整个班级四十几人每个人都已经站在了一个起跑线上,在下一次较量之前,在内部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尖子生,而是路人甲。
开学前面那几周,上课的时候,他们会争先恐后地回答问题,似乎在争夺着新老师的心尖位置。或者说,他们已经早早就开始新一轮的较量了。
伊伊知道上次竞赛,她虽然得到了全校第一名,可是对于班级里四十余人来说,她的名次是靠后的。伊伊沉默寡言,老是默默地看着,如果不是老师点名,她并不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在课堂上,看着某些同学口若悬河,老师妙笔生花,伊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置身在优秀的人之间,才能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和程度。
几周过去,自然有几个冒了尖的同学,迅速拿下了班干部的重要位置,成为了同学和老师之间的一道雅致的屏风。
伊伊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听讲、做笔记、做作业,安安静静吃饭,安安静静睡觉。
月底,伊伊放两天假。伊伊回到哥哥所住的亲戚家里。刚见到劳小文伊伊便问:“哥,你有没有小手电筒?”
“你要手电筒干啥?”劳小文疑惑不解。
“我晚上要背英语单词。”
中心学校与当地小学课程进度不同。中心小学在四年级的时候便开始英语授课,而当地的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连什么是ABC都不知道。在这一方面,劳小文是羡慕劳伊伊的。
“你去学校之前给你。”劳小文说道。
果然,在伊伊收拾后书包,准备去学校的时候,劳小文便递给伊伊一把崭新的小手电筒和一排小电池。
“电池用完了,你就这样……”劳小文把小手电筒侧边隐藏的盖子打开,把里面的电池拿出来,又装上去,“了解?”
伊伊笑着点了点头。
“电池用完了就跟我讲。”
伊伊又笑着点了点头。
伊伊一直觉得,爸妈给了她一个哥哥,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情。
来到中心小学第一个学期期中考试,也是这群尖子生的第一次较量,伊伊拿了总分第五名,英文单项奖。
伊伊依然沉默寡言。也喜欢独来独往。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对待同学,并没有以往那么多的暖意。或许因为这样,在中心小学的伊伊,并不太受同学和老师的欢迎。
就算伊伊英文成绩突出,伊伊依然觉得英语老师明显的疏离感。
伊伊的英语老师,女,年约三十余,有两颗不怎么藏得住的虎牙,肤色很白,但是脸上总是少不了痤疮。这位英语老师最爱一个女同学。而这个女同学恰好是伊伊的同桌。伊伊的同桌长得挺可爱,脸蛋圆圆的,一笑右侧脸会现出一个梨涡,平常穿的衣服应该是全班女同学中最讲究的,英语成绩不错,口语也好,英语书写也很顺眼。
老实说,这个女同学,伊伊看着心里也喜欢。只是,除了喜欢,伊伊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情感:嫉妒。
这种嫉妒的产生,自然与那个女同学良好的个人条件有关。但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却是英语老师对她们两个明显差别的对待。
伊伊无意讨好这位英语老师,但是伊伊喜欢英语。英语是伊伊刚刚接触就下定决心要学好的科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哥哥劳小文马上就要小升初考试,劳小文完全没有接触过英语课程,但是考试的科目却是有英语。伊伊学好了,她要回家再教劳小文。
伊伊渴望学好英语,喜欢英语,所以,她不想讨厌英语老师。可是,伊伊并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英语老师无疑是很不喜欢伊伊的。
她每次上课教读英文单词,老是喜欢站在伊伊的同桌身边。每一次跟读后,她总是很不悦地说道:“全班就你伊伊一人没读对。”
伊伊想起了蛋儿。世上有无缘无故喜欢你的人,自然也有无缘无故讨厌你的人。
课后,伊伊苦练口语,重念单词,同学也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对。而那个眼光不曾在伊伊身上驻留过的英语老师,伊伊是没有勇气舔着脸皮走到她跟前去问出那句“我错在哪里?”的。
有些感情,无法强求。时间长了,英语老师的态度便也影响不了伊伊的喜怒哀愁。也许也是
因为英语老师这份不喜欢的刺激,伊伊期末英语考了第一名。
虽然对英语老师的态度麻木了,但是,她对同桌的笑脸,看在伊伊眼里,偶尔还会有点胸闷。可爱的同桌,看在伊伊眼里,变得不那么可爱了。
嫉妒。
当伊伊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对同桌的嫉妒已经生根了的时候,她害怕了。
伊伊虽然觉得,有嫉妒心,才有上进心。但是,她也知道,嫉妒最容易吞噬人心。她怕嫉妒最终会毁了自己,五年级第一学期,伊伊提出申请,调换同桌。尽管,新的学期,各个科目的老师已经完全不同了。
新的班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老师。带着一副透明的方框眼镜,挺斯文。这个老师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为了减少同学们开小差的机会,他改变了同性同桌的方式。
伊伊新的同桌,成为了一个名叫西君的安静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的父母是另外一个学校的老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小男孩十分乖巧听话。平常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跟同学玩闹,老是拿着一根沾了墨的黑色钢笔,在作文本子上写啊写,就算是课余时间,如果不是要出去上厕所,他也是安静地坐在座位里,一动也不动。
伊伊喜欢这个同桌。因为他们有太多相像的地方:都是不受欢迎的,都是喜欢安静的,都是沉默寡言的。伊伊喜欢坐在男孩的身边,似乎,他自带了一种让她平静的力量。平日里,同学们细小的摩擦,偶尔引起伊伊的不快,也会在小男孩的身边迅速得到消解。
这个小男孩,像一杯装在洁净的玻璃杯中的水。看见了,心便净了。
不知道班主任这种异性同桌的办法有没有成功制止课堂上的开小差,至少对伊伊和小男孩来讲,绝对是有效的。
伊伊跟小男孩,几乎是零交流。课堂上如此,课余时间也是如此。
一天,伊伊看见小男孩又拿着那支钢笔在作文本上写字。
小男孩似乎很喜欢那支钢笔。
伊伊一直用圆珠笔,从来没有用过钢笔,钢笔在她看来还是属于高大上的东西。
“这支钢笔是谁买的?你自己还是你父母?”伊伊好不容易,问了一句。
“我爸。”虽然简短,至少小男孩配合着回答了。
“好用吗?”似受到鼓励的伊伊继续问。
小男孩抬起头,并不说话,也不看伊伊,只是抓在右手的笔递到了他的左手,他的左手拿着笔递向伊伊。
伊伊一阵兴奋,忙从桌兜里掏出一本练习本,小心翼翼接过小男孩递过来的钢笔,在练习本上轻轻划了划。完全不同于圆珠笔的触感,钢笔划过纸张时沙沙作响,好听极了。
伊伊没有过于留恋,连忙将钢笔小心翼翼又递返给小男孩,笑着道:“好用!”
小男孩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继续在作文本上写字,好像永远也写不完似的。
“你在写周记?”伊伊尝试着再问。
小男孩点了点头。
“你喜欢写作吗?”伊伊再问。
小男孩顿了顿,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也不说话。
伊伊识趣,没有再继续问。
从那天开始,两个人没有以往那么拘谨,偶尔也能搭上几句话,平常也会相互借文具使用,彼此小心翼翼地相处着。
一天上晚自修,伊伊比小男孩先到教室。伊伊手中的圆珠笔写着写着就没墨了,她的作业只差几个字就写完了,看见小男孩桌面上摆着他那支钢笔。
伊伊思虑再三,还是很小心地拿起了钢笔,将作业剩余的字补完了。然后,拿起笔盖,小心地盖上。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问题,盖上笔盖的笔,突然从伊伊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钢笔在水泥板上断成了两截,一股残墨缓缓留了出来。
那笔落地的那声响,似打在头顶的雷。那钢笔断成两截的画面,是最残酷的场景了。
伊伊蹲在地上,绝望地捧起已经被摔坏了的钢笔,用废纸拼命擦地上的墨水。她不仅在没有经主人同意的前提下私自动了别人的钢笔,还把它弄坏了。
伊伊真想甩自己一个耳刮子,怎么可以犯如此十恶不赦的罪行。
伊伊坐在座位上等待着小男孩的到来,洒出的墨水的味道萦绕不去,她像一只被放到了煎锅里的青蛙,懊恼和无望。
该来的还是来了。
安静的男孩在安静地暮色中缓缓走来。
而迎接他的伊伊,心里早已翻起了狂涛巨浪。
小男孩如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作文本,然后寻找他的钢笔。当他看见桌面上没有,皱着眉再往桌兜里掏的时候,伊伊的一只手慢慢伸到了他的面前,摊开……
他的钢笔安静地躺在伊伊已经被墨水弄得乱七八糟的手心里,只是,不是直挺挺的一百八十度,而是有了折角。
“西君……我不小心把它弄坏了。”伊伊带着万分的歉意,“我赔你吧。”
只见小男孩面色平静地扫了那断笔一眼,拿出一张干净的纸把笔包了过去,然后放进了挂在桌子边上的垃圾袋里:“没关系,坏了就坏了。”
伊伊心中的惊涛骇浪瞬间被小男孩的一句“没关系”给熨平了。
当你自认为犯了大罪已经做好任杀任剐的准备,法官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告诉你:“没事,你可以回家了”,心里遭遇了巨大的落差,却带来的如水般的平静。这场记忆,你便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人生际遇,只有两个字——微妙。
新的班主任,对伊伊十分的看重。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学生干部依然沿用了上学期的同学,但是在换届的时候,班主任直接任命伊伊作为新一届的班长。
伊伊有点惊讶。因为她自认为没有什么管理才能。她只是想安静看书,安静写字。况且,习惯领导的人突然变成了吃瓜的群众,你让他去遵循新的规矩,是有点困难的事情。
班主任只是说:“没事,放开手去做。”
伊伊硬着头皮顶了上去,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虽然不怎么理解班主任为什么会推她上来,但是,被人赏识总是一件好事。没准,自己能做好呢?伊伊好强,她不希望让任何一个赏识自己的人失望。
只是,做永远比说容易。自伊伊上任,便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绊子。烦事扰心,伊伊的学习功课也落下了一截。
新旧学生干部矛盾在前一任班长在班主任面前的一翻哭诉达到了顶峰。
一天,伊伊被表情严肃的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那天,应该是开班委会的日子,班主任提前叫了伊伊过去。他什么话也没说,只递给了伊伊一封信,眼神里,伊伊看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责怪。
这是一封饱和“血泪”的书信,道说了新一届学生干部任命后老干部所受的委屈,并且在信中细致描述了某个同学针对前一任班长的嘲笑表情和话语。信中,没有一个字提到伊伊,但是里面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在叫嚷着——伊伊,说的就是你!
不需要看落款。
字,自然是前一任班长的。
“你解释一下怎么回事?”班主任冷声道。
伊伊看着班主任的神情。那一刻,他对她的赏识在她心里顷刻成了狗屁。
其他一些班干部陆陆续续到了办公室。伊伊心惊,原来自己看那封书信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信那么长,字那么漂亮,每个字都像一把美工刀,一刀一刀割过来。
伊伊第一次见识到,原来人生,还要承受这种委屈才能长大的。
伊伊把那封肮脏的书信丢到了班主任的桌面上,沉声说道:“没什么好解释的。”说完,便从办公室钻了出去。
“你已经认定了我是罪人,还有什么可解释的。本来硬撑着是不想让你失望的,可是你的表情都已经绝望了,我还有什么好坚持的。”这句话,伊伊并没有说给班主任听,只是捂着胸口,擦着似乎流不完的眼泪,在学校门口蹲了好久好久。那天晚上,在睡梦中都在流泪。
伊伊自己暂停了班长的一切事务。班主任无法,重新启用老一届的班委。
这个班主任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他的微不足道的赏识,对一个小姑娘的伤害有多重。有些伤害领略过后,才会知道,有些好意是一杯无色无香的毒药,贪恋了,五脏六腑都会留下啃噬的伤洞。
学期末这个班主任给伊伊写了很多评语,其中有一句是:“劳伊伊,是不可多得的学生。”
这是伊伊得到过的最高的评价,当她看见这个这么高的评价的时候,并没有欣喜,也没有哀伤。只是把评价手册往练习本中一扔,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伊伊重新回到沉默寡言的日子。埋守于课本,安静念书,安静写字。作文里,写出来的句子,增添了更多的多愁善感和老成。
有些人以为,老成,便成长了。其实不是。只是还来不及健康地成长,就显示了一种老态。这是一种病态。
伊伊生病了。喜欢哭,喜欢伤感,笑容,遍寻不得了。某一次好不容易笑了,被某个同学攻讦为“好假”,笑容便彻底从她的小学生涯中消失了。
可是她还要在这个导致她生病的环境里,坚持一年多的时间。
幸好,她还有学习。学习成为她的避风港。无论别人如何躁动,笑声如何响亮,呐喊声多么引人神往,都不再能牵动她的心思分毫。
学习已经成为她的主战场。就像那些精彩纷呈的游戏对那些流连于网吧的男孩子那样。
六年级,如约而至。
伊伊的病,越来越重。
伊伊的爸妈又回来了。跟着他们回来的,还有两个弟弟。他们又要在新的地方建房子。他们一辈子,都是在建房子,却未曾舒坦地在里面住满一年。重新回来的爸妈,发现伊伊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伊伊的。对爱哭的伊伊,并没有足够的耐心。
在学校郁结、在家里难过的伊伊终于在一天跟弟弟发生了口角,失了分寸的伊伊把手中的那碗粥整个往弟弟的脸上泼去。伊伊知道,她泼出的粥是凉的。
弟弟哭了,妈妈连忙赶来,生怕弟弟烫着了。爸爸怒了,不仅伤害弟弟,还敢浪费粮食,对伊伊一个耳刮子就甩了出去,推着伊伊就往一处房屋的缺口推,缺口底下,是一个大概有三米深的涡,被妈妈抢了下来。
“三米,太矮了,弄不死我的。不如,把我推到楼顶那里去,从那里掉下来,肯定会头浆崩裂,必死无疑。”伊伊一边擦眼泪,一边想道。
当天晚上,趁家人不注意,伊伊爬上了自家楼顶,有十余米高。这个高度,应该是足够了的。
伊伊脱了鞋,找了一个隐秘的方向,坐在横栏上,两个小腿悬空,晃晃悠悠。她的心情是平静地。平静地在选择,她要不要就那样跳下去,脚先下去还是头先下去。
伊伊远眺着黑黝黝的远山,附近野山突然闪起了淡蓝色的焰火。
是鬼火呢。
人死了,便烂成一堆泥。偶尔泄点气体燃烧,吓唬愚昧的世人。死人,仅有这点本事了。
伊伊顿时泪流满面。
等到抽噎的胸膛终于平复,伊伊擦干了眼泪,返回自己的住处,拿出手电筒和课本,继续背诵课文和英语单词。
14岁,伊伊把学习当成了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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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歇斯底里到极点,是可怕的。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