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

作者:米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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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端王亲口吩咐,如月只得往厨下拣了一盘新出炉的芝□□子仁烧饼,端了送书房来。玉秀正在书房外当值,便问起谁叫送的,如月实说了,玉秀倒不很意外,只相了一相,从怀中拿出柄小木梳子,替她将两边的头发篦了篦,方说:“去吧,小心些。”
      到门口,自有小太监替她开了门,如月站在门边往里匆忙扫了一眼,看清靠南窗边立着一架四扇的八宝山水屏风,前头设着极宽的书桌,端王正伏案疾书。她低了头往里走,这书房自比行苑那一间大了许多,两旁执事的太监丫鬟垂手侍立,却是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地下的铜兽散着淡淡的梵香,益发显得房中幽静异常,脚步踏在严丝合缝的青砖地上,竟有些微嗒嗒的空洞回声。
      如月端着点心盘子送至案头,道声:“王爷请用。”端王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笔。
      立在案旁的陈明忙一招手,捧盆执巾的丫鬟上前,伺候他洗了手。陈明早将盘子移到端王手边,端王捻了一块起来,却只咬了两口就又放下了,伸手依旧拿起笔,刚要落又抬起来,问:“前天我吃的糖薄脆很好,是你做的么?”
      如月忙答:“是沈婆婆领着奴婢们做的。”
      端王说:“明天再做来。”方才落了笔。
      陈明见他没有别的话了,冲如月扬了扬下巴,如月便慢慢地退出了。
      回到厨下,刚巧是个空闲时分,只一个婆子守着,旁人都出去了。如月才坐下,旁边茶房的小丫鬟走过来问:“巧儿呢?”听说不在,便有几分失望地说:“我找她打结子呢。”
      如月笑说:“什么样的结子?拿来我替你看看。”
      小丫鬟想了想,摇头说:“我可不敢烦你了。”
      如月奇怪:“怎么了?”
      那小丫鬟只十三岁,笑嘻嘻地看了如月,却不说话。如月更觉纳闷,又问一遍,小丫鬟方道:“婆婆刚跟我说,你攀上高枝,要到王爷跟前去了呢。”说完便咚咚地跑了,留下如月一个人呆坐着怔了半晌。
      这晚玉秀不当值,回了自己房中来睡。因问起日间的经过,如月原有些心绪纷乱,便细细地都对她说了。
      玉秀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看来是那么回事了。”如月忙问究竟,玉秀道:“这些日子我常揣摩王爷对你就这么不进不退地悬着,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起先你在这院子出出进进,王爷有时候看见你,也总是淡淡的,和看见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只当他是真的全不在意。可日子久了,想得多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如月坐在自己床上,听得专注,那双眸子在灯下愈发显得晶亮逼人。她平日在人前总是谨慎周到,等闲不会这样瞧着别人,玉秀侧过脸来一眼看见,心头竟也不禁一悠,随即笑道:“我看你这一向养得越发齐整了,比刚近来的时候脸色也好得多,真像人家说的,一朵芙蓉花似的,再过一阵,我们这些个连平头整脸都够不上的,连站都不敢往你身旁站了。”
      如月本来听她说端王,忽然话转到自己身上,不由红了脸,要啐又不敢啐的,只低声道:“就没有一句好话!”
      玉秀却笑:“夸你呢,怎么不是好话?”眼见如月恼得要背过身去,这才将话题又转回来,说:“从前我跟你提过几句那魏姑娘的事,其实内里的经过我也不十分清楚,只两件事我知道,一件是她在王爷心里的份量极重,她刚去的那会儿,王爷伤心得那个样子,这两年方好些。另一件,便是你的模样像极了她。当初魏姑娘在这府里也没有待多少日子,见过她的人原是不多,可无论哪个见过她的,如今再见到你,不惊得变颜变色的?——只除了王爷一个。”
      烛光忽悠一颤,玉秀看了看,拿小剪子剪了灯花去,“王爷本该是对你最在意的一个人,可却是看着最不在意的一个,这不在意竟是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模样,我原想,要么王爷是真的淡了,可后来又一想,真的淡了、不在意了,看见一个跟过去了的人那么像的,也难免吃惊、难免念起旧情,多照料几分的。我伺候王爷十几年了,他虽面上冷,其实对旧人不坏,你看这府里放出去的,前程都不差,何况他当初对魏姑娘的情分,不是别的可比。反倒是现在这样,看着一点儿都没有什么,仔细想想,倒不像了。”
      玉秀说到这里,底下的话似有些不知该如何说起,便停了下来。
      如月手托着下巴,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星月无光,看去黑漆漆的一片。听她不说了,方转过脸来,道:“像又怎样,不像又怎样,我如今是都不图了。”
      玉秀轻叹:“你不图了,我看王爷他倒是……”
      如月打散了头发,攥了乌黑的一把用梳子梳着,笑道:“就送了一盘点心到书房,还不见得是怎样的,怎么连你也认真起来?”
      玉秀倒真认真起来,说:“这话我不是想了一天两天了——王爷他是太在意了,反倒不敢在意了,也或者,他是真想淡了那个心,可我从旁瞧着,他未必舍得掉。”话出口,她不免有几分失悔说得太直,顿了顿,索性说透了:“按我想的,他若真舍得下,没有一日一日地不在意,反倒一日一日地让你更近他的道理。只他如今叫了你跟前去,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一时还看不出来。搁在早先,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如今折腾了这一场,唉!我也不知究竟怎样才是好的了。”
      如月听她说得真挚,也慢慢敛起笑容,默然好半晌方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只管做我的本分事,旁的,都听老天爷的安排罢了。”
      玉秀点了点头,“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最好。我看这事,也许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积雪化尽,天气渐渐转暖,廊下的玉兰开了满树,杏花梢头也缀了粉色。这日却又下起小雨,丝丝细如牛毛,厨下的管事婆子方从外面走了一圈回来,收了伞埋怨道:“昨儿还是那样好的天,今儿就下这样的雨,真是叫黏人,打了伞也挡不住,瞧我这半边身子都潮了。”
      如月抬头笑道:“原是‘柳丝长、春雨细’……”忽觉失言,忙咽了后头的话。
      幸而那婆子却不曾留意,看她将点心盘子放进食盒里,知她又往书房送去,便说:“撑了伞去吧,好歹遮着一点儿。”
      如月应着,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撑了伞,往正房去。果然那雨丝丝缕缕,随风飘摇,倒似一团团的薄雾,直往伞下钻。走到正房廊下,便觉腿上发寒,裙摆已潮了大半。
      进屋便觉得气氛不同以往,门外侍立的太监丫鬟,一个个屏息凝神,面无表情,仿佛出了什么事。如月这些时日已与上房的人熟络起来,门边的小太监便使了个眼色,悄悄在她耳边说:“王爷正不痛快,进去可要当心些。”方开了门。
      如月自比平时更加倍谨慎,步步小心地走到书案边,将盘子放下。才要开口,正巧端王将手边的书册往旁边捋了一把。那案头原是一物摞着一物,盘子旁边的一叠书搡过来,刚好撞上,如月伸手去扶却没接住,盘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房中原已静到了十二分,这样的声响,自是惊得人人都打了一哆嗦,却人人都将头垂得更低。
      陈明瞥见端王猛地抬起头,眼风狠狠地扫了过来,他伺候端王也有多年,自有一套平息怒气惯用的办法,当下也不及细想,脱口便斥道:“如月,你这是怎么当的差!”耳中听得端王略显急促的呼吸,分明风雨欲来,忽觉得不妙,今日不比往常,原本端王就憋着一腔怒气,自己再多嘴,只怕引火烧身,不由噤住,不敢再多说一句。
      如月脸色苍白,跪了颤声说:“奴婢愚笨。”慌忙又去拣地上的碎片和滚散的点心。
      端王正要发作,忽一眼望见她伸出去的手,不由一怔。那双手惨白得毫无血色,十根纤长的指头不停地颤抖,连碎瓷片似也拿捏不住,陡然一战,指尖已渗出血珠,殷红的倒似白雪中的红梅。
      如月也不敢擦,只飞快地放进嘴里含了一下,忙又拿出来还要再去拣,却听端王开口道:“这怎么拣得干净?你再去换一盘热的来。”又吩咐陈明:“叫人把这儿扫干净。”那语气倒似十分平静。
      陈明答了声:“是。”声音也如蒙大赦一般。
      如月忙也答应着,退出书房,又匆匆回到厨下。婆子见她脸色有异,进来也不说什么,又往盘子里拣热点心,便问:“怎么了?”如月只说:“洒了,还得再送。”便装了食盒又出门。
      迎面一阵风来,猛打了个喷嚏,便觉得身上发冷,知是穿着湿衣裳,受了寒,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忙将点心又送了去。这回端王倒没有说什么,只临去时,瞥见陈明冲自己一笑,如月一时也不及理会,自回房换了衣裳。
      晚间陈明下了值,径往小院来,到了如月房外叫门,却是玉秀来开的门,便笑说:“姐姐也在呐!”又探头往里瞧:“如月呢,睡了没有?”
      “还没。”如月在里面应道,“进来说话吧。”
      陈明进了屋,如月原本靠坐在床头,看见他就要站起来,陈明忙一叠声地说:“别起来,坐着!你还坐着!”又打怀里拿了小小的一个瓷瓶出来,说:“你手上割破的伤怎么样?我这儿有药膏,最灵验不过,抹上就好。”
      如月微微笑道:“芝麻大的一个小口子,哪儿用得着抹药?还劳你费心。”
      陈明却说:“今儿可全亏了你,怎么谢你都不为过。王爷打从朝上下来就一肚子火,发出来还不定怎么样呢,我们心惊胆战这半天了,谁想让你那盘子一摔,倒把王爷的火气给摔没了,这可真叫……真叫……”他一时想不出词儿来,憋在那里。
      玉秀走过来,狠狠白了他一眼道:“你可真够没有眼力介儿的!三五不着的话你能说这么半天,没见如月身上不好?”
      陈明这才留意如月眉间深蹙,形容憔悴,忙问:“瞧我这眼神!光顾自个说话了。倒是那里不好?”
      如月缓缓说:“也没有什么,受了点儿寒。”
      陈明此时赶着奉承,立时说:“那我给你厨下要碗姜汤去。”
      如月忙说:“我方才在厨下喝过了来的。”
      玉秀在旁叹了口气,道:“姜汤也没有用,她这是老病根儿——就是去年五月里那事情留下的。”
      陈明想了一想,说:“那也不妨,明日找太医来给看看就是。”
      玉秀听了这话,越发瞪起眼睛来,“太医若治得好,当日就治好了。太医早说了这病根儿只怕算是落下了,你那时不想起来问,这时候倒来殷勤!”
      陈明虽向来被她数落惯了,也不免脸上微微一红,讪讪地又搭了几句,便走了。玉秀另有事,只嘱咐她一句:“好好歇着,不行明日便同婆子说一声,别去了,你平日那样勤力,歇一两天也没有什么。”也自去了。
      如月吹了灯,独自在床上躺着,四下里一片黑,一片静,只春雨沙沙地打着窗子。她一时睡不着,背上旧伤疼痛,也不似刚受刑那样万箭攒心,只隐隐的,绵绵的疼着,倒像小时候在田地里跌了跤,胳膊肘被小石头子蹭破了,慢慢渗出血丝来。
      同村一起玩儿的小孩子跌了跤,便一路哭着跑回去,嘴里喊:“娘啊,娘啊……”她却独个捧着胳膊发愁,想着摔破了褂子,回去了娘必要骂的,这可怎么办。那时也不曾多想过,只觉得爹娘虽好,却总像隔着一层……隔着一层……
      “养了那么多年,也跟亲生的一样了。”
      “可,到底不是亲生的。”
      ……到底不是亲生的,原来如此。可那亲生的爹娘,又在哪里?睡里梦里唤着的人,在哪里?
      一夜昏昏沉沉,次日依旧天刚亮便醒转,侧过脸见枕头湿了一大片。起身换了枕套,将上面的泪痕清洗干净,方强撑着去了厨下,幸而这一日差使还算顺当,并未出错。

      过得两三日,如月的身子渐渐康复。她依旧天天往书房中送点心,因那日的事情,上房中人对她多比往日客气三分,倒弄得她有些不自在。端王对她,却是平淡如初,偶尔目光掠过,看见她也似并未看见一般,没有任何不同。如月有时想起那日雪后在园中的情形,便觉得与眼前仿佛判若两人。
      这天,照例提了食盒到书房,端王却不在。有个丫鬟告诉她:“江五爷来了,王爷与他在亭子里坐,你往那里送去吧。”
      如月又往园子里来。虽是早春,园中栽的山茶花已开透,碧绿的枝叶间,一朵朵娇艳欲滴,看去别有一番情致。端王与江铉在石亭中把盏闲谈,太监丫鬟都远远地站着。如月见这情形,停下脚步,陈明早已瞧见她,过来朝她手里的提盒看了一眼,想了想说:“没事,你送去吧。”
      如月走到石亭阶下,略站了站方往亭中走。两人瞥见一抹淡翠的身影走近,便都止住了说笑。如月先见过了端王,又知江铉是端王自幼的伴读,情谊非比寻常,也深深一福,道声:“江五爷安好。”将点心盘子往石桌上放了,又见两人都无话,这才退下。
      江铉望着她沿花间小径走远,那背影楚楚动人,倒似梢头的新绿一般,不由回头看了端王一眼。端王却神色淡然,没什么表情。
      江铉见他如此,忍不住好笑,道:“上回你说从前的事情,你早就搁下了,我说你那是掩耳盗铃。莫非为我说了那四个字,索性你把铃铛挂到跟前了?”
      端王似懒得搭腔,只往桌上拿了酒壶,自斟满了,慢慢地喝着。
      江铉目光移至亭旁的梅树,梅花谢尽,新叶未生,惟枝干遒劲,横亘于碧空之下。恍惚间两段记忆重叠,一时难分彼此。“世上竟真有那样的事!”他叹道,“上回一眼望见,白雪红梅,石亭人物……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了!我不信你能忘得了当日在魏府所见,我也不信今时你眼前的,你能视而不见。”
      “这么,”端王终于开口,“今时与往日再像也好,今时毕竟不是往日,我也绝不会重蹈覆辙。”语气淡然,一如既往,如果不是太过熟悉,分辨不出其中那一丝刻骨的疲倦。
      江铉手中的酒杯从唇边移开寸许,轻轻笑道:“你那脾气我清楚得很,重蹈覆辙大约你还不会,我只怕你矫枉过正。”
      端王不由一怔,默然不语。
      江铉知他心结难解,多说也是无益,便把话题转了开去。因提起清田之事,江铉听闻他近来并不很顺手,颇为烦剧,便劝说:“开朝百余年,莱州又是几次大灾,本来就是一本烂帐。况且,你那都不是往人嘴里抠肥肉,那是生生地从人身上割,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还是慢慢谋划的好。”
      端王将酒杯往石桌上一顿,道:“我若有三五十年的光景,自然与他们慢慢图谋,可是朝中事能由我说了算的时候,只怕也不过眼下这几年罢了。”
      江铉很留意他的这句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说:“皇上亲政,总还要五六年的时间。”
      端王笑了笑,“五六年间我能做成这件事,也已不易。”稍停,又叹了一声:“皇上也慢慢地长大了……”
      “怎么?你是觉得皇上他……”
      端王不语,将手中的酒杯斟满,却也不喝,呆呆地望了许久,方摇了摇头说:“皇上毕竟才十岁,现下还看不出什么来。”
      “那么皇太后呢?我知道她对你,还是颇为感戴的。”
      端王淡然一笑,“皇太后的心中,皇上自然是第一位的。而且……”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他欲言而未尽的话,江铉能够猜出三分,但那些话是他也不便提起的,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
      轻风徐徐,悄无声息地吹落杏花数点,端王捻起落在手边的花瓣,不由想起正康二年的早春,自己便是在沾衣欲湿的杏花雨中,离开京师。殿辞时,皇帝凝视他良久,却只说:“江州是个好地方,风土人情都好,安心地去吧。”他在长兄复杂的目光中低下头,十分平静地回答:“是。”那年他十四岁,比他年长三岁的二皇兄福王还以母丧为由留在京师。他很清楚皇帝急于让他离开京师的原因,也很清楚皇帝最后那句话的言外之意。
      ——别再回到京师。
      其后十二年,他确实未再踏入京师一步,在江州封地,他以闲散宗室的身份,过着风流名士的逍遥生活,他曾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终了于这样的日子。直到正康十三年的深秋,皇帝病危的消息传到江州,同时来的,还有一纸征还的诏书。
      身边的好友幕僚都劝他不必奉诏,回去那个是非之地,惟独他自己却道:“不回去怎样,回去便又怎样?我倒要去看看,皇上替我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便是怀着这样赌博般的心情,他登舟返还京师,当船由运河驶过高高悬空于河面的城门,京师的繁华扑面而来,他甚至以为,那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
      乾清宫暖阁一如记忆中那样,空阔而略显阴暗,浓重的药味飘浮于繁复的明黄陈设之间。御榻前的拜垫上,三位宰相长跪等候,太监引他至那最前方空着的一个拜垫。御榻上的皇帝已不能言语,司礼监掌印朗声宣读皇帝的最后一道诏命,令端王领袖顾命,与三位宰相一同辅佐年方五岁的太子登基。
      在外人看来,皇帝没有把首辅的位置交给他生平最信任的老臣,文华殿大学士魏廷硕或许稍出意外,但也并不算奇怪,因为此时端王已是皇帝唯一还活着的兄弟,且从他年幼时就以敏慧冠于诸皇子,但御榻前的端王自己却怀着别样的心情。地下的铜兽吐着袅袅的轻烟,他模糊地望见皇帝苍白枯槁的面容,已经很难寻见幼时长兄英挺的身影。他忍不住想,这诏命是补偿,还是……
      从那时到眼下,这疑问始终悬在端王心头,待要说,也不能与人说,想起来总不免悒悒。
      却听江铉又徐徐谈起莱州的几个大户,皆有几千上万顷地的,富可比王侯,端王便说:“那几户祖上都有功业,可原本也不过几百顷地罢了。如今这些叫他们吐出来自然不容易,我想,只怕还得走几步狠着。”
      江铉听了,只微微摇了几下头。
      端王笑问:“腹诽些什么?”
      江铉笑答:“我劝了也是白劝,不费那个力气了。”
      端王默然一会儿,却说:“我原本还想请你帮我一二的,如今看来,也不用费这个口舌了。”
      江铉忙道:“原是,你知道我志不在此,这一世都不会入仕途的了。”
      端王摆摆手,便不提了。闲话一阵,倒又想起一事,说:“你上回提起的那个徐成简,我差锦衣卫的刘锻盯了这些日子,只是与那班书生喝酒取乐,一时还看不出什么来。”
      江铉说:“我只怕有文章,所以才跟你说,既看不出什么,不过白提一句罢了。”
      端王缓缓摇头,“他既不想入仕,又在京中厮混这许多时日,说不定真有文章。”想了一想,说:“且让他们再盯一阵子吧。”

      二月末,因一位老亲王过世,照例辍了常朝。端王难得一日清闲,在书房中赏玩书画,又命陈明往外书房取两套闲书来。陈明抱了书册回来,就见一人站在正房门口,正与里面的人理论些什么,走近去看,原来是厨下的管事婆子。
      陈明见她手里提着如月往日送点心用的食盒,不免诧异,便问起缘由。那婆子答说:“如月病了,王爷等着点心,只得我送来,他们不叫我进去呢。”
      陈明嗤地一笑,道:“你送来的,自不必进去。”那婆子不解,陈明也不理会,只问:“如月前几日才好了,怎么又病了?”
      婆子叹了口气,“这事怨我。昨儿我看鸡蛋不够用的了,便让外厨房的匀一筐来给我们。因我怕他们进不来,今天早起便叫如月上二门等他们去,偏那么巧,就碰上了孙婆儿路过,也不知怎么有些冲撞,如月叫她抓了什么把柄,罚了跪。昨天晚上才下过的雨,那地上湿冷湿冷,如月风地里跪了一个时辰,老病根儿就又犯了。她原还要强撑着,我看她拣盘点心手都哆嗦地掌不住,才让她回去歇着了。”
      陈明因那孙婆子是吴昭训的乳娘,向来对他们这班近侍不如旁人那样客气,心中原就有些不忿,听完这话便哼了声道:“如月现也是王爷身边伺候的,还真说罚就给罚了啊。”
      “正是的。”那管事婆子也吃过排头,连忙附和:“况且如月那孩子最老实巴交,能出什么大不了的错儿?”
      陈明想了一想,心里有了计较,便对那婆子说:“我替你送进去吧。”婆子便将点心盘子交与他,自去了。
      进了书房,陈明先将书放了案上,又端过点心来。果然端王看了一眼点心,微露诧异之色。陈明也不待他问,便说:“如月今儿老病根儿又犯了,厨下的婆子替她送来,奴婢顺手接了。”又招手叫过捧盆的丫鬟。
      端王却随手推开,只往案头拿起了书,随口问:“她有什么病根儿?”
      “回王爷的话,就是去年五月里那回受教训落下的。”
      “那一回?”端王的视线离开书卷,回头看他一眼,“不是治好了么?”
      陈明说:“是治好了,只要不受湿寒,平日里倒也没有什么。只今儿早起可巧——”他在端王面前得宠惯了,一径便将那管事婆子的话都说了一遍,又道:“如月的性子向来是但凡能撑着一定撑着,听说这回是真得动弹不得了,才搁下的差使。”
      端王似怔了一会儿,方又慢慢地翻开书,一面说:“找大夫再来给她看看就是。”
      陈明故意问:“是不是还请王太医来?”
      端王略微一想,说:“上回既是他看的,还叫他来也好。”
      那王太医本是正六品的太医院院判,非公卿请不动他,上回还可说是为了救人一命,这回端王仍是随口一句话就叫了他来,任他语气如何淡然,陈明心里也已似明镜一般。
      待请了王太医来,陈明自己去招呼着,诊过脉,开过方子,王太医跟陈明极熟的,洗了手问:“那莫非是端王爷的亲戚?”陈明悄声笑道:“亲自然是亲的,别的你老就甭问了。”
      恰玉秀也在旁边,当下就递过眼色。王太医一走,便埋怨他:“你又胡说什么?且那王太医还是外头的人。”
      陈明笑说:“不碍的,王太医最是口紧。再说了,我看这回是准的了。”
      玉秀反驳道:“上一回你也认定是准的,结果呢?”
      陈明不敢与她辩,只小声嘟囔:“上回是上回,这回一定是准的。”
      因王太医是端王命传来的,陈明到书房回了话,又说:“如月脸色比纸还白,连话也没力气说,瞧着倒是可怜见儿的。”
      端王眼睛看着书,一笑说:“你这奴才,莫非受了她什么好处,替她多请几日假?”
      陈明唬了一跳,忙跪了说:“王爷明鉴,这样的事奴婢可是不敢的。”
      “既如此,那也罢了。”端王淡淡地说,“你让她歇得好透了再来当差吧。”
      陈明这才回过味来,脸绷得一本正经地答应:“是。”
      端王用过晚膳,又回书房坐了一阵。陈明到窗口看了看天色,让小太监点亮了灯,却见端王扔下书站起来,转身就出了书房。
      陈明忙上来问:“王爷可是要到哪个院子去?”
      端王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说:“歇了一天,身上反倒觉得乏,算了吧,就在这院里走走。”陈明便拿了件斗篷跟了去。
      夕阳还未沉尽,东面的半天已是青灰,西面墙廓树梢上方,仍有火红的一道晚霞缎带似的飘着。端王进了园子,在花间走走停停地看着,倒似十分悠闲。陈明知他不喜欢别人多嘴,只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忽见墙角闪出一抹极亮眼的粉红,到底忍不住说了声:“哟,桃花都开了。”
      端王顺着他的手指望了一眼,慢慢地踱了过去。那桃树梢头缀满了花苞,花才只开了两三朵,在晚风里俏生生地颤着。端王看了一会儿,目光徐徐地挪开,移到墙头,隔墙探过一支玉兰,却已经开败,花色焦黄。
      陈明见他一直望着残花,凝神想了想,忽然一惊。这才悟起隔墙原是丫鬟们住的那个小院子,又见几步远便是一道锁死的角门,生怕端王一时想起,让他去找钥匙开门。那院子里丫鬟们的衣裳物什原是随随便便的,甚不体面,端王就往门里站上一站,传出去也不知生出什么话来,追究下来自己准吃挂落。
      忙打开岔说:“王爷,奴婢瞧见那边倒有一树玉兰开得还好着呢。”
      端王又默然片刻,方随口应了声:“是么?”转回身去。
      陈明松下一口气,又不免暗暗觉得好笑,回头便想找玉秀。可巧玉秀回去看如月,他便也往如月房里来。如月刚吃过了药,正歪在床头,见他来便说:“我好多了,明儿就该没事了,倒烦你们这么多人惦记。”声音虽弱,倒还清楚。
      陈明嘻笑道:“惦记你的人可多着呢。”又细瞧她的脸色,说:“是好多了,就是瞧着身子还虚。叫我说,你明儿也歇着就是,反正王爷也发话了,让你养好了再去当差,啧啧,王爷可有多关照你。”
      玉秀在旁边问:“王爷几时说了这话?”
      陈明把脑袋一扬,道:“下午在书房里说的,王爷的话我还敢混说么?玉秀姐姐,我说这回一定准了,你还驳我,如今可见得是准了。”便将方才在园子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王爷差点儿就真要来看如月了,你想想,这府里除了几位娘娘,谁病了王爷起过这个念头?说句没上没下的话,就是等闲娘娘们有个小病儿,王爷还不定想得起来呢。”
      “混话!”玉秀啐他,“真不知自个几斤几两重了。”
      如月也道:“王爷就真的那样说,我也不敢图什么,明儿好起来我自去当差。”
      陈明浑不在意,只笑说:“你两个都等着看,我说得绝不会再错。”便去了。
      玉秀往床沿坐了,含笑看着如月,微带三分酸意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道:“我看这回啊,大概是真的有门儿了,我可等着沾你的光呢。”
      如月微微摇头,苦笑说:“别拿我说笑,王爷到底是王爷……”
      玉秀怔了怔,叹口气道:“可也是,王爷的心事真叫难猜,这也不是头一回看着像有点意思了,过后……唉,你不想着,倒是最好。”她见如月神情间尽是倦色,便也不再说,扶她躺了,回去了上房。
      如月其实没有睡意,躺在床里,睁着眼睛呆呆望着窗子,看那窗纸慢慢地暗透了,外面原有些说笑声也一一地静了下去。她心里只是翻来覆去想着玉秀没说完的那句话,过后……过后……过后会如何呢?
      那两道恍若未见的淡漠目光自心头扫过,她的手不由抠紧了被单。自初见已是整整一年了,蓦然想起行苑书房里,那男人与她近在咫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是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情……
      窗扇陡地一声轻响,她吓了一跳,撑起半边身子往外张望了一眼,却原来不过是半扇窗子未曾关紧。虽已二月末,毕竟夜半春寒尤在,方离开被子一忽儿,便觉得身上微微发冷。她忽然心头一动,生出一个主意,忙下了床,也不披衣,也不穿鞋,赤脚踩着青砖地走到窗户跟前。
      夜风从半敞的窗口逼进来,身上立刻起了一阵颤栗。窗下原放着一盆清水,预备次日盥洗用的,淡淡的星光洒进来,微微的波光映着她自己模糊的影子。她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将手探进水里,寒意便似针尖一般点点地刺入肌肤。
      她咬了咬牙,心里说道,娘亲,在天之灵保佑女儿!
      便取了空盆站进去,解开衣裳,摘下手巾丢进水盆里,浸透了往胸口淋了上去。她一刻不停,直到身上皆湿透了,方将窗子推得更开些,迎着风口站定。夜半的风吹着,冰冷的水沿着她的身子淌下,倒似刀子一道道地割开,血涌了出来,又换了冰水进去,越来越冷。

      因辍朝一日,翌日朝务格外多,端王直忙到晚膳时分,皇帝对他十分礼敬,自然赐了膳,等用完回府,天色已渐暗。
      他回房换了衣裳,坐定,玉秀奉了茶上来。他正伸手要接过,不妨玉秀手一颤,碗盖“叮”地一响,茶水竟泼了好些出来,溅了他一手背。
      玉秀慌忙放了盖碗,掏出绢帕替他来擦手。端王不由皱眉,却因她伺候多年,素来是个十分妥当的人,便问了句:“看你心不在焉的,怎么回事?”
      玉秀手顿了顿,又要接着擦时,却不听使唤似的抖个厉害,到底丢下帕子,跪了地上说:“只因听说如月病得怕不行了,奴婢跟她要好一场,心里难过……求王爷恕罪!”
      端王只听她说了前半句,便蓦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抓牢她的肩,或是旁的什么,但那只手空悬了片刻,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
      玉秀看不见他的动作,兀自说:“奴婢想求王爷个恩典……”
      端王道:“你说吧。”
      “待会儿要挪动她出去,奴婢想告个假,去送送她。”
      “挪动?”端王似有几分惊讶地喃喃道。
      病重的下人,按例要挪动出去,怕过了病气,端王并非不知道。但他既问起,玉秀便道:“如月早起发了高烧,人还清醒,过了午已人事不省,太医来瞧过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先挪动她出去。”
      端王默然半晌,方说:“那你去吧。”
      玉秀谢过,起身时听得盖碗轻响,端王伸手端起了茶。然而,当她退出房间时,眼角的余光里,端茶的手仍凝在半空,应是一口还未喝过。
      端王这样坐了良久,终于送茶到口边,呷了一口,那茶水放得久了,已经泛苦。
      陈明恰从外头进来,正见端王吐了那口茶,忙命人重新沏来,端王却摇了摇头,只问:“她已走了么?”
      陈明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答说:“还没,这才要挪动。”
      端王站起来往外走,陈明知他心思,忙道:“奴婢看她现烧得人都糊涂了,只怕还有别的病,也不知过不过人的,王爷还是……”
      话未说完,端王侧过脸来扫了一眼,陈明只觉被刀子剐了下似的,底下的话一时全咽了回去。
      挪动病人出去,照例另开一扇角门,从一条夹道直通二门。几个小太监拿板车推着如月,方到门厅,却见陈明在前头冲他们摆手,又一定睛才瞥见他身后的人竟是端王!连忙上前见过,端王却是不发一语,还是陈明挥了挥手,几个人方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旁。
      门厅的窗子敞着,穿堂风徐徐地吹过,端王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望着板车,目光微微有些飘摇,倒似被风吹得一般。板车上的人裹在一床棉被里,好半天一动都不曾动过,就像连呼吸也停止了一般,只乌云般的长发垂下板沿。
      端王久久地看着,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言语,只有陈明垂着头,不时从眼皮底下窥视,却只见一脸略带茫然的神情,也猜不出他到底想些什么。
      忽然如月的一条胳膊滑落下来,掉在被子外,晃了几晃。端王不自觉地走过去,陈明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劝,又不敢拦,只得也跟了过去。
      端王就在板车前停了下来,也没有什么举动,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半掩在棉被中的那张脸。她脸上自是没有血色,只两颊因发烧,染着两片嫣红,看去倒像抹得极怪异的胭脂。一双眼睛半开半合,往日清澈如水的眸子,就像蒙上了一层雾,木然地转动着。
      端王与她视线相接,只觉得像扑入虚无,心不由地一片冰凉。
      陈明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忙叫了声:“王爷!”
      端王似乎一惊,茫然地“嗯”了声,侧过身子,像是准备走了,又迟疑着。
      那当儿,如月垂下板车的手,忽然往旁边摸了一把,端王也不知她是想要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将手递了过去。
      如月便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手,脸也跟着转了过来,只那双眼睛依旧黯淡无神。她已烧得神志不清,认不出面前的到底是谁,只是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他的手。
      端王只觉得那手指凉得瘆人,一怔之间,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然而那分明软弱无力的手,却又让他挣不开似的。耳边厢,病弱的声音呢喃地呻吟了一下。
      “疼……”
      端王微微地一震,心底的某处仿佛在这一声颤抖的呻吟中,摇摇欲坠。眼前的那双眸子,似望着他,也似透过他望着极远的地方,或许其实此刻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其中却分明有着一丝令人哀怜的祈望。
      他曾经渴求能在另一双眼睛里看到的神情。
      那样相象的一双眼睛,却分明不是。
      分明不是的一双眼睛,却那样相象。
      他望着这双眼睛,就像望着一件曾经想要留住的珍宝。那珍宝早已粉碎,碎片在他心底留下那样深的伤口,令他痛不欲生。他曾极力隐忍,极力克制,不愿再去触动那伤口。然而,那样的努力,只为这一丝祈望,刹那间溃不成形。
      那只纤细的手往下一坠,在落下的瞬间,他轻轻地接在掌心,而后终于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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