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不相识

　　顾柚和青竹来医馆已有些时日，性子却一点不变，整日里嘁嘁喳喳从东厢闹到西厢，又从南院追到北院，人见人愁。

　　直到柳正请了位教书先生，二人才终于收敛了些。

　　又学了两个月，这两个丫头虽性子还顽劣，但做事好歹分了轻重。习了字，晓了理，毕竟还是不同，竟晓得随李梓上山采药去了。常常三人热热闹闹的出去，冷冷清清的回来，不知又闹了什么别扭。

　　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上元佳节夜，衢州城中灯火交辉，家家户户高挂蟠螭灯，灯火绵延数里，同天上的星子连成一座光彩夺目的天桥，只是桥的那头虚无缥缈，桥的这头游人如织。人人着锦衣，饰金银，他们似乎都想在这样一个没有宵禁的夜晚，将他们的热情燃尽，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数百个黑灯瞎火的漫漫长夜。

　　往年在顾府，顾府上下虽也热闹欢庆，灯火高燃，顾柚和青竹却只能悄悄躲在暗处观赏，更遑论似如今这般无所顾忌的在大街上玩赏了。因此在这样一个新鲜的杂乱的世界，二人的短见薄识尤其无处可藏。

　　“说是顾家小姐，我看你不比乡里的野丫头见识大！”顾柚和青竹双双回头，只见李梓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手中拿着几个皱巴巴的纸状物事。

　　青竹李梓素不对付，但因着是大节，便不想找他晦气，冷哼了一声，同时翻个白眼，不予理睬。

　　倒是顾柚一段时间下来，知道李梓本性如此，反倒不似初来时候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了，她探着脑袋问道，“咦？这是什么？”

　　李梓奚落道，“嘁！就知道你要问！这是天灯！”说着却伸了伸手，把天灯递给顾柚。

　　他十分享受的摆着大哥哥的架势，介绍道，“喏，把灯芯点燃...灯芯总知道是什么罢？然后用手托住这里，等它慢慢鼓胀起来，迎风一丢，就可以了。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可以在上面写上你们的愿望，它就可以将你们的愿望上达天听，天上的三官六御就会帮你实现了！”说完侧过头对着青竹嚷道， “喂！臭丫头你要不要？”

　　青竹先还听的津津有味，见他如是问，又赌气道，“我才不要！”

　　李梓嘿嘿一笑，“是吗，不要我就给别人咯！” 说着有模有样的在街上寻找目标去了，青竹气急，扑上去抢夺，可是李梓身量高出许多，他踮着脚，把双手高举着，任青竹绕着他上蹿下跳。

　　“咦！柳叔，你怎么来了？” 顾柚忽然看着李梓身后，一脸惊喜的样子。

　　李梓顿时吓得面如猪肝色，急忙放下手，青竹趁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天灯，秀眉一展，无比自得的看着李梓。

　　李梓心知又上了她们的当，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顾柚腆着脸连忙跟上去，倒是青竹不远不近的缀在后头。

　　三人一前一后的穿梭在人群之中，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人流之外还是人，是做生意的人。热气腾腾的是卖汤果面条的，买书画的最冷清，望穿了秋水也盼不来一个客人。那边围了三五个妙龄女子的是卖团扇手帕和珠钗的，这边里外围了几圈观众的是耍龙灯和耍狮子的，还有吊着嗓子踩着高跷唱小曲儿的，间或又混杂了“哔哔剥剥”的爆竹竿的声音，十分热闹。

　　满城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这拥挤的街道上，欢呼雀跃的迎接这璀璨的短暂的节日，站在纷杂的人群里，连喜庆也是令人窒息的。

　　等到了衢州最繁华热闹的泞水河边，只见李梓站在一爿铺子前，指着她们手中的天灯，跟那个伙计不知说了什么，那伙计便拿了两支笔和一个小砚台给了他，李梓冷着脸递给了二人。

　　二人拿着笔和砚台，寻着一块巨石的空位，蹲坐下去，一笔一画细细写了起来。

　　一盏茶功夫后，“小姐，写不下了。”青竹好心提醒。

　　“可是我才写了几个字而已啊。”顾柚郁闷的看了看自己毫无美感忽大忽小的字，十分苦恼，“让我看看你的...”说着一探身想看青竹的灯笼，青竹不依，连忙将灯笼藏在身后。

　　顾柚蹙眉，又偷偷朝她对面一个趴在石头上苦思冥想的总角小子的纸上多瞧了两眼，那小子反应极快，宽袖一捂，粗声粗气道，“不许抄我的！”倒是颇有几分考状元时力排众人的架势。

　　顾柚自觉无趣，趴在石头上继续咬笔头，青竹因觉顾柚此举着实丢人。因催道，“小姐，快点儿写呀，他们都点灯啦！”

　　顾柚顺势一看，果见漫天天灯，或近或远，或高或低，载着每个人的密密麻麻的愿望扶摇而去，这些明明灭灭的灯笼倒映在泞水湖里，说不出的迤逦璀璨。

　　见湖边的李梓正遥遥向这边望着，顾柚只好道，“青竹你先去，我稍后就来。”

　　“那你快着点啊！”青竹临走还不忘催促。

　　顾柚点了点头，满头愁绪比灯上的字还要凌乱一些，才写了六个字而已啊...她将灯笼翻来覆去，反反复复，找红了眼睛也没找到一处能妥妥的放下她一个字的地方。

　　“这样大的手笔，再多几个灯，也不够你写的。”忽闻身后一阵唏嘘，那从容清淡的声音便分花拂柳而来。

　　顾柚扭着身子回过头，只见沈柯一袭雪白的狐裘，狐裘里边儿还是雪白的长衫，没有一丝点缀，却丝毫不显单调，一切身外之物的修饰都是多余。他巍巍然立在灯海之中，恍若梦中人，灯辉交错倒映在那双杏仁眼中，又仿佛俗世不过是他的黄粱一梦。

　　忽然“咚”的一声，只觉额头生疼，顾柚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定睛一看，却是沈柯不知何时走近了，正收了扣她额头的手指，问道，“又在发什么呆？”

　　顾柚摸了摸额头，赌气似的转回脸，她瘦小的身子，看上去比同龄人看上去小了太多，仿佛再如何也长不大了。

　　沈柯一撩衣袍，屈膝在顾柚身旁坐下。

　　顾柚见他凝神望着她她手中的灯笼，话还未出口，心里先虚了一虚，“字大了些，写不下了...”

　　沈柯点了点头，答非所问“是有点丑。”说罢手指如画卷般，在顾柚面前展开，“笔给我。”

　　顾柚问，“怎么？”

　　“我代你写。”

　　顾柚怎么肯依，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个要自己写才灵验！”

　　沈柯见她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也不多说，把右手绕过顾柚，稳稳握住她的右手。真小，不过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怎么就有这么多小心思了。他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要写什么？”

　　他的手指是凉的，身上的药香是凉的，连吐的气也是凉的，顾柚却是暖的，只是她的暖，裹在夹袄里，沈柯不曾察觉。

　　顾柚想了想，这样应当不算假手于人罢？于是理直气壮的把要写的字说了一遍。

　　沈柯落笔有神，他的字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轻重缓急各不同。这样多看了几眼，便越发觉得那些字似曾相识，又似曾不相识，如同他的人一样，熟悉，陌生。

　　被这样一比，顾柚忽然生出了从未体会过的羞耻感，她觉得那六个丑字与她一样，都已经无地自容了。

　　可是顾柚毕竟年幼，厚脸皮终于还是完胜了她的羞耻心，于是又把灯笼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着，嘴里啧啧称赞。

　　说着二人已经到了堤上，来往的行人多会驻足看看灯火看看风景看看沈柯，顾柚急于找李梓和青竹，霎时跑得没了踪影，沈柯就立在堤上望着对岸。

　　找了好些时候，顾柚才将正赌气哭鼻子的青竹和罪魁祸首李梓给找出来。

　　青竹控诉道，“小姐！李梓把我的天灯烧啦！”

　　李梓辩驳，“分明是你胆小没及时撒手！我喊了几声...”

　　青竹忽然变得蛮不讲理，“你先前又不说明白，现还怪我胆子小！”

　　李梓有理说不清，哀叹道，“诶！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青竹怒目圆睁，“你说谁难养？你说谁难养？你才难养！”二人说着又追打着跑远了。

　　顾柚面前狠狠的刮过一阵风，二人就飕飕的不见了。

　　等他们再回来时，李梓手中又多了一盏灯，只是他仍和青竹闹着别扭，又把灯笼高举着，只不给青竹。

　　青竹够不着灯，忽然不抢了，望着李梓身后规规矩矩的喊了声，“公子！”

　　李梓这回学了乖，头也不回了，把下巴扬起，无比自得，“哈！故伎重演！我才不信你！公子才不会来看花灯，喝花酒还差不多！”

　　青竹把一张小脸涨得紫红紫红的，李梓只当她是气的，越发得意，“怎么，还有什么招儿，尽数使来罢！”说着手中一空，李梓气势汹汹的扭过头，大有一番唇枪舌战的架势，可那根伸了一半的手指头却变得颤巍巍的，舌头也打了结，“公...公子...公子来了...”

　　顾柚望着他萧索的身影，幸灾乐祸的暴笑了起来。

　　沈柯顺手把灯递给青竹，“嗯，怎么你想我去喝花酒？”青竹惶惶接过灯，也躲在一边偷笑。

　　李梓自小在外闯荡过一阵，很是吃过一些苦头，溜须拍马的话也是信手拈来，他缓了缓神道，“公子说笑了！公子如此情趣高雅之人，怎会去那种地方？”因岔开话，“公子放过灯了么？一起放罢？”

　　沈柯淡淡道，“不了，我正来与你们说一声，先回去了。”

　　李梓轻轻缓缓吐了一口气，却听沈柯不紧不慢道，“日前听柳叔说《本草经》有些破损，你这两月得空记得抄一本出来。”

　　抄书？李梓那刚刚吐出去的气，凉凉的又原道返回，堵在胸口，闷闷的，吐不出，咽不下。他瘪着嘴点头，暗地里却使劲儿白了顾柚和青竹一眼，二人见状，原本摇摇欲坠的仅存的一丝丝愧疚，终于也荡然无存，只一壁做鬼脸气他。

　　沈柯一走，三人又闹作一团，放了灯，又在河边玩到亥时才回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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