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

　　尘缨难解何堪重，
　　世网重来谁可承。
　　饶睡沉梦不得是，
　　疴冬怎能笑春风？

　　昏昏醒醒间，我仿佛身缠重重枷锁，越挣越紧，勒的骨头又痒又痛。世间怎得双全法，不负我来不负我？生活不可承受生命之重，我感觉身上缠着绕着的不是铁链，是鬼魂，那东西正想啖我肉、食我骨，偏一时不得法，只能将我勒成碎末。

　　那秽物死命纠缠于我，让人只感体内筋脉暴涨，骨内透出麻痛，像有东西呼之欲出。懵懂间，我好似看见一流脓淌涎的鬼脸直冲我头，正欲囫囵吞下。呔！吾命怎得休于此？生死攸关，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子狠意。我双手猛地一张，身体恨恨的一绷，挣脱束缚，抬起臂，抓住那鬼脸就往两边扯。但没成想，还没等我使力，那鬼脸就像一团棉花，散成碎片儿。

　　我一拳打在棉花上，一下收不回力道，身体前倾，两臂仍惯性外挥，直拉扯得肩膀筋络疼痛万分，几欲断裂。不过，算是因祸得福，我胳膊一动，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窗外的天还是雾蒙蒙的，不知日月，我暼了一眼就扭过了头。只余一个念头，就说那无字书大不吉利，遇之不得安脱，古人诚不我欺。

　　看看身处的环境，仍是自己的院子，说明刚刚的火、血、尸体都不是梦，也不可能为假。仔细想来，真假难辨间，便是幻阵。那么从一开始我便入阵了我揪着衣襟，不经意间摸到“入书令”，恍然大悟。这“入书令”便是阵眼。

　　虽说如今我还没到入“阵门”的年龄，没有系统的学习过阵法一道，但平日里听漏子听了几耳朵，晓其浅理。且族中长辈最是喜欢研究这“坑人不用下套，只等你自愿钻”的诡幻阵法。

　　若是幻阵的话，便可以解释很多东西。虽然从没接触过这般高级的阵法，但这大约也是考验之一？那么，无字书上浮现的字句是何意？静心沉思，总觉得长辈不会如此儿戏，那段话也不该是俗人胡诌，然也不定是预言。有可能是长辈演算得来，自己写上去，故意让我看见的。但为什么写这些损运道的话？我从不相信世上有神仙，但天道却有其理。虽不解无字书的原理，但自有其道理。我想起当时面对无字书时掐的指诀，很可能就是解密的关键……然这些种种都可暂放不理，重要的是长辈有何目的？如此大费周章，这几天还合起伙来瞒我，装的跟没事儿人似的。

　　我对着面前的空气叹了口气。感觉心沉甸甸的。 “长辈们也是心大，难道就不怕给我留下什么童年阴影我若吓成傻子反倒成潇洒人了，之后受累的可不会是我。”我盯着“入书令”发呆，不自觉地控诉出了声。这让我好受了一点，权当是说给鬼听罢。

　　抱怨完，我抬了抬眼，不再盯着“入书令”看，转而对着眼前的空气发呆。这腰牌让我想起尸体上的“夏”字牌，一想起“夏”字牌，成堆的尸体便显在我眼前晃荡，鼻子里一股腥气，好像连“入书令”上都染了血。我脑子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一瞬间想了很多，让我捕捉不住一丝思绪。我觉得有点困，眼皮越来越重……

　　“霓儿。”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破空传来。

　　我一惊，打了个哆嗦，忽觉自己刚才差点入了魔怔。抬手擦了擦冷汗，连忙转头望去，却毫无准备的撞进一双透亮的眼睛里。
　　是老祖奶!

　　“老祖宗！”我赶忙起身去搀老祖奶，不敢看老祖奶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或是在逃避什么。老祖奶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来了多久了？族训有言，不以怨报怨，不郁恨尖刻。刚才我入了怔，出言不经脑，竟如此不逊，着实无地自容。十分希望老祖奶没听到小儿妄言，不然我只得捂脸见人了。

　　“老祖宗，您快坐，快坐。”压下思绪不提，我也有很多困惑，却不知怎么说出口。老祖奶不会无故前来，有她在我就像找到主心骨，安下不少心。

　　“你许是有很多问题，但让老祖奶与你细细说来可好？”
　　“您说。”我最终还是对上了那双眸子，那眼底的透亮像是给我飘忽的心神注入了一股定力。
　　“无字书所言，大多为真。”那双眼睛透出温和的光。
　　“什么？”我懵了。
　　“正如你听到的。”并没有在意我的失态，老祖奶慈爱的摸了摸我的头，语气坚定，像是要让我立马接受。但她并没有给我留很多时间，马上接着说道：“时逝百年，岁月催人，惶惶人祸非可堵，潇潇血雨是以偿。百年前的今天，类似之事就发生在这里。那时，进出藏书阁毫无限制。事发时，我也才七岁，正在阁中读书。读着读着，突觉竹楼猛地一晃，紧接着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我吓了一跳，扔下书就往屋外跑。但没跑几步，就被身边的大人揪住了。‘这是护书阵开启的声音。先别急着往外跑。’他这样说。”
　　老祖奶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你已知易阵乃护书阵，但它虽名为‘死阵’，可却具逃生之法。这世上，生与死并非不能转换。当时我不知其理。只感到竹楼在下沉，好像地面破了个洞。事实确如此，是族人从山体凿出了个大洞，建了个地下庄。虽有一瞬诧异，但我没把它放在心上，与其相比，我更想知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周围人的脸色看，绝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这里，我咽了咽口水，发觉老祖奶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但我没有打断她。我听到她接着说道，“很快，我们就在当日守阁的五长老的带领下，在地下与从其他地方被守护阵带下来的人汇合，一并走了出去。但等我们出去后，我却宁愿不出去。
　　你猜外面有什么？地上有一大堆肉山，胳膊腿儿还有头都垒在一起，肠子脾脏糊的到处都是，血肉飞溅，血流成河，脚底下都是黏糊糊的血豆腐。
　　我们以为那都是族人的尸体，虽然不清楚发生何事，但全蜂拥上去哭着、叫着，想去扒拉出族人的尸骨。可所有东西都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到最后实在无法，只能一把火烧了所有尸体。若不是亲眼见到，根本不能想象那场景：火光冲天，腥臭味熏得人鼻涕眼泪一起流。
　　我忍不住吐了一地，然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老祖奶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眼睛仍是那么透亮。但我知道她心里很不好受，就像我一样。 “之后的事，都是五长老告诉我的。他说是族长为了抵抗仇敌开启了护庄阵，名唤‘无阵’，是个大幻阵。但那时，族中投入研究阵法的精力不是很多，所以那个阵法，只能‘幻神’，迷惑人的神智，根本不能‘幻物’。
　　结果，包括族长在内的五百二十人就冲入阵内，作了引子。那个阵法，一开启便无法轻易停下，只有当阵内没有一丝人气时，才会停止。而阵内的人，会变成失心疯，慢慢失去神志，不分敌我，自相残杀。所以才会出现那么惨烈的场景。”老祖奶顿了顿，转身看向窗外，然后说道：

　　“你也许早已猜到敌人是谁。正是夏毕国的皇帝。他派了五百死卫，想除掉易梅山庄所有人。
　　你可能想问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自先祖以来，族人一直与世无争，半隐于世。族训教导我们修身养性、和以待人，本无可厚非。闲时，族人出山为世人卜卦测命，涉世历练，一代又一代；皇族有难，更会竭力帮助，逆改天命，付出代价的都是我们。可谁知，一片丹心引忌惮。只因不知从何时起，坊间传起的‘千朝万代兴衰更替，易梅山庄百代延荣。’一话。这话毒啊，差点成了易庄灭族之根源，虽百年已过，竟仍如刀戳人心，丝丝痛楚不断。
　　为了警醒后辈，才有了这幻阵。不为仇恨，只为守心。世代易族人每逢七岁，必有这一考验。”

　　说道这里，老祖奶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向我。 “霓儿，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留在九里山？别人不会发现吗？”
　　“为何逃？逃多久？家在这，根在这。初遭祸事，族人曾乘机关船避到海外，韬光养晦。但多年来，我们从不间断的研习奇门遁甲之术，改良了很多阵法。之后待时机成熟，又回到这里，并改造整座山。等你大一点，出山历练时，你会发现整座山从外面看就是座秃山——这是我们临走时做的小手脚，回来后又完善了一下。不会'易氏梅数三十六法'的人，根本不会找到这里。”
　　“可你们走了，庄子在外面铺设的那些商铺怎么办？毕竟干什么都需要钱。”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易容，回来视察那些铺子。而且你以为机关鸟是用来干什么的？”
　　“皇帝养的那些探子不会发现那些铺子吗？”
　　“你要知道，机关术能做很多事，包括视察、探查、惑敌。那些人都在我们的监控内。”

　　听完老祖奶说的话后，我深吸一口气，坐正身子，然后问出了最想问的：
　　“你们难道不恨？为什么不报仇？”
　　老祖奶笑了，眼里都透着笑意。“老天不让报仇。”她说。

　　我不是很理解，“这是你们推算的？”
　　“不是，是死者告诉我们的。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些已经够了。”
　　“我以为杀人偿命，谁若伤我家人一根汗毛，我必让他血债血偿。”我攥紧拳头，咬牙低声说道，如果我能看到，我想，自己一定是面容狰狞。
　　“死者已止，然时间不止，活着的人的生命也没有停止。不把时间浪费在无止尽的报仇上面，而是带着死者的那一份，努力的、精彩的活下去，才是正理。”

　　我垂下头，心里却始终不肯认同，觉得老祖奶太过淡然，要是我，必要杀了罪魁祸首为我族人偿命。
　　但，紧接着，我听见老祖奶低声喃喃了一句：“一旦杀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一愣，抬起头来，看向老祖奶。但老祖奶并没有再看我，而是又望向窗外，那里，竹子长势正好，笔直冲天。

　　那一瞬，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骨头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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