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花开早

　　雪下的断断续续，到掌灯时分停了下来。
　　金台寺正殿里，一尊硕大的金佛坐地顶梁，在烛火的掩映下更显华光。一阵风过，烛火闪烁，镀金的金佛更像是活过来一般。
　　金佛前的石板地上并排摆着五块蒲团，只正当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眉眼俊朗的和尚。他闭着眼，口中轻念佛经，一手捻着佛珠，另一手拿着木棒轻轻敲打着木鱼。
　　远远地，有阵阵鼓声贯耳而过，跪在蒲团上的和尚缓缓睁开眼，放下手中的木棒，却没有起身。他抬眼望向身前的这尊金佛，像是要从神佛那里得到指点教化。良久，他终是收回目光，叹一口气，从蒲团上起身向金佛俯身参拜之后，转身迈步出了正殿。
　　刚下正殿的台阶，迎面便看到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与住持说着话，住持一个作礼，口中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雪天路滑，还请施主注意脚下！”
　　那小厮道谢之后转身快步奔出了山门，住持眼角扫到这厢的和尚，一手拈着佛珠，另一手招呼道：“心肃。”
　　心肃快步走过去作礼道：“师父。”
　　“心肃，京中丁尚书府上的大夫人殁了，方才打点人过来，请我金台寺差人上门做一场法事。为师想着，小辈的徒儿也是到了时候，这一趟，便让你们几个跟着师叔伯们一起去。往后再有法事，你们也好帮着担待些。”
　　“是，师父。”
　　“嗯，你这便与你的师弟们说吧，各自早些打点，明儿自有人前来山门口带尔等过府。记住，尔等已是出家人，此番是第一次出离寺中入世，红尘迷眼，切莫因贪恋红尘失了本性，丢了佛家弟子的体面。”
　　“是，徒儿定谨遵师命。”
　　这些小和尚因各自缘由，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送上金台山金台寺，从记事起便在这山上与师兄弟们厮混长大，最熟悉的莫过于檀香古佛。外头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前前后后前来礼佛的善男信女、幼童叟妪，但是具体是个什么光景，他们是一概不知。这些小和尚大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好奇心自是特别旺盛的时候，因此从心肃那里听得这份外差，有那心细的，先把屋门掩上，之后师兄弟们喜不自胜的抱在一起，屋里便是一片快活的空气。
　　这边一众小和尚各自打点，待打点完全已是熄灯时分，便都各自歇下，一夜无话。
　　转眼天明，众小和尚做完早课，便带着各自行装，在两个师叔大和尚的带领下走出山门，跟着早候在山门外的丁府小厮后头，一路向山下进发。
　　一个大和尚在前头跟着丁府的小厮，另一个大和尚跟在最后头，都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默念佛经。这些当中的小和尚也便有样学样，只眼睛却不似他们的师叔那样眼观鼻、鼻观心，都好奇地张望着山路两侧的绿树碧溪、山石花鸟。
　　在两丈宽的山路上一直向下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眼前便是一条宽五丈有余的官道，上面马车行人络绎不绝。官道两边都种着参天的槐树，一头通向不知名的远方，另一头则通向巍巍皇城，人站在官道上向京中极目远眺，还能隐约看到城楼威武的轮廓。
　　又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这一行才来至皇城脚下，正要从城门鱼贯而入，只听得后头有驭马声渐近，众人回首时，只见一辆装扮质素的马车向着城门急奔而来，掀起一阵尘土。城门的守卫见状刚要阻拦查检，遥遥望见马车上挂着丁府的灯笼，便不作二话，当先吆喝着让行人靠边，莫要撞了马车。于是，这一行便在城门边等了一会儿，待马车从桥上穿门而过，尘埃落定之后，方才重新上路，从城门鱼贯而入。
　　城内城外又是两种世界。城外有路边歇脚的茶馆，城内却多的是酒肆茶楼。走一段，是燕肥环瘦、莺歌燕舞；再走一段，又是香烟缭绕、勾栏画栋，纵是隆冬时分，也并不肃杀凄凉。众小和尚见此情状，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几双耳朵，一双手胸前合十，一颗头却是两边摇摆。
　　路过城中最繁华的街口时，这一众形容俊俏的出家人自是引得行人驻足，一早的街上因此也热闹开来。不知是哪个青楼中的女子被这喧哗吸引，虽还未开张，却觉着不能放过如此热闹，连忙开窗抛却手中执帕，一句“出家的哥哥们上来玩儿呀”引得整条街都哄笑起来。这些小和尚一抬眼望向来声处，只见得一个衣着甚少的风尘女子搔首弄姿，他们哪里见得如此阵仗，却偏偏渐知人事，因此一个个脸都红到了脖子根，都加紧了脚下步伐，落荒而逃。
　　再不多会儿，一行终于是赶到了丁府门前。只见大门两侧挂着白色的灯笼，把门的家丁头上也扎着白色的孝条。但这一行却并不从正门过，而是绕过正门从一边角门进入府苑，入眼一片繁华气派自不待说。
　　“沐少爷，金台寺的僧人们已经带到了。”领路的小厮将一众和尚带到一所宅院里，请他们在院中稍候片刻，自己抬脚走进院里，与院中正在赏梅的一位装容华贵的公子禀道。
　　“嗯，你去与师傅们说辛苦了，这便带他们去后院里歇下吧，待这边一切妥当了，我便差人去请。”
　　“是，少爷。”
　　那小厮倒退着从院门里出来，俯身一个请，便当头带着众和尚向后院僻静处走去。
　　“想来各位师傅清静惯了，我府中便为各位师傅安排了这个住所。虽是简陋了些，但也能勉强住人，望各位师傅不要嫌弃，就在这里住下吧。”
　　“阿弥陀佛！施主哪里的话，出家人简素为上，贵府过滤了。”当头的大和尚一个作礼回道。
　　“那就委屈各位师傅了。府中梅香园的梅花开得正好，在这京中也算一景，若是各位师傅在这院里呆得闷了，不妨前去观赏一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既如此说，贫僧与众师弟师侄若有闲暇时，定当前去。”
　　“既是如此，望各位师傅早些安顿，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便尽管与我说将，某当尽力为各位师傅效劳。”
　　“贫僧谢过施主。”
　　说完，那小厮一个颔首便出了院门，去忙他的自不必说。
　　这边众和尚安顿完毕，便在两个大和尚的带领下做起了功课。中午吃了一顿丁府家丁送来的斋饭，却不见有人来请去做法事，便又做了一个下午的功课，一晌无言。
　　及至晚上掌灯后，心肃吃完晚斋在院中树下静心打坐，忽听得一阵箫声入耳，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心肃想着，出家人慈悲为怀，便循声而去。
　　心肃跟着箫声一路来到了梅香园。此时正是月明星稀，前几日下的那一阵雪还未完全融化，有些盖在梅花的花苞上，在园中烛火的映照下更显晶莹。皓月在上，将稀稀落落的斑驳树影映在鹅卵石铺就的梅间小路上，此情此景让人心醉。但是心肃并没有闲情醉心于这花前月下，匆匆而过，也不管僧衣扫过梅枝，打落多少白雪，沾染多少梅香。
　　待寻到时，箫声戛然而止。
　　只见那园中盖了一顶赏梅的亭子，亭下坐着一个眉眼如画的僧人，僧人手中握着一支青白相间的玉箫，玉箫的末梢垂着一条青色的锦带。
　　那僧人正定定地看着心肃，心肃也定定的看着他。
　　四眼相对，静默无语。
　　梅香舞动，月色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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