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回忆更长

　　杨葵捏得双手发痛，她想，她应该是听懂了这些文字的排列组合，不然身体不会做出这下意识的反抗。可是她清醒的意识里也知道，这种反抗只是徒劳。她眼下能期盼的，只是这场对话可以尽快结束。
　　青阳在时，母亲会顾忌几分。
　　青阳不在，那些安全感便立即消散，像烟一样。
　　提醒着她，她想要的自由，全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她割舍不掉这可笑的血缘关系，却也在一次复一次的失望里不得不确信，母亲是绝对不会做出改变的。
　　就像青阳常常不以为意地说，“你想想你自己才二十几岁，都不愿意改变性子，她都快五十岁了，你怎么还能幻想她做出让步和改变？”
　　是啊，杨葵早该想到的，这样的要求迟早会来的，以前那些要求说来也过分，但大多都是皮外伤，可也许真的就像母亲说的一样，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她哪还有一处是完整的？
　　妇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样的事情其实算不得什么，不过是换个地方不完整了，你就和以前一样，当作身上添了一道小伤口罢了，听话。”
　　听话？
　　杨葵笑了，眼眶忽然跟着就红了：“可是，在这之后呢？您这次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这次我们是要待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这些我自会安排，你就不要管了。”妇人转过身，“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具体的方法我不管，你要下不了决心，那就我来帮你。”
　　“我要是不答应呢？”
　　语言比想法更快，声音发出后，杨葵才觉冷汗细密渗出。
　　妇人似乎是震惊了，她转回身怒目盯向杨葵，几秒钟后，伴着标志性的冷笑，妇人甩出最后一击，“小葵，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酒店。”
　　“酒店里会发生什么？”
　　“知道，但那又如何。”
　　妇人笑了，伴着讽刺，“你妈妈……我是说，你母亲我就曾在这样的房间里被别人当成了利用的工具……不过后来母亲爱上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很爱‘我’，然后‘我们’就有了你。”
　　可能在妇人的想象里，他跟那个她的第一次就应该发生在这种地方，都是王岚定的好地方。
　　杨葵总觉得母亲说的这段话很奇怪，好像包含了很多层的意思，语调也很奇怪，似真似假，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但那又会是谁？情绪也复杂到不行，有怀念、悔恨、还有向往，可是那情感是那样真实，又怎么可能是别人的故事呢？杨葵感觉整个人都被撕扯到不行，无数个小人在身体里来回斗争……
　　“你会知道，我对你不算差。那是容稹，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那是容稹，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
　　这句话一直回旋在杨葵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因为对方是容稹而感谢她？杨葵在揣测，是否今天遇见容稹的事情已被母亲得知，但看上去又不像。
　　从酒店出来后，杨葵觉得胸口始终堵着一块大石，让她喘不过气。前路好像蒙着厚厚的雾气，四处都可能出现避之不及的危险，也像正一步一步朝着旋涡中心走去，而她的母亲，却自始至终身处一侧，冷冷观看着这一切发生。
　　秋寒浸透在空气里，杨葵明明已经走出很远了，却仍感觉到目光如芒刺在背，令她一步都不敢回头。
　　……
　　……

　　“近日，警方依旧没有放弃对凉城高架上发生的车祸与火灾进行调查，虽无突破性进展，但警方表示，截至目前为止，并未找到任何……”
　　陈以航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正打算沏茶。
　　他想过一千一万个站在门外的人，可能是某某公司的后辈来送礼，可能是旧友的亲眷，也可能是定期来看他的警察，汇报念念的失踪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却没有想过，来人会是颜东。
　　年轻时虽然针锋相对，却也都意气风发，现在两两相对，才发现彼此的鬓角也早已都添了华发。
　　“不请我进去？”
　　颜东笑容爽朗，倒显得是他小气了。
　　陈以航拉开门，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两天。”
　　“进来吧。”
　　颜东打量了一圈院落，爽朗的笑容慢慢消失，原以为时间是一剂上乘良药，到头来仍然是近乡情怯：“这里还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养了一只猫。”
　　“也好，否则太安静了。”
　　陈以航没有回答，安静什么的，他早就习惯了。
　　颜东吸一口气，闻到一点点的香味，“你在弄茶？”
　　说到这个，以航笑了，“红茶，你还是爱竹叶青么？”
　　“我戒了，你呢？”
　　“老样子，改不掉了。走吧，上楼，既然来了，就喝一杯，一个人喝茶，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踏着狭窄的台阶上楼，颜东四下打量着，不知为何，竟连一副她的相片都没有，好像这样，就可以全部抹掉她曾经存在的印记，可是颜东比谁都清楚，越不痛不痒，越欲盖弥彰。
　　铭记一个人最深刻的表现，就是在她离开后，活成了她的样子。
　　“我听说，荏荏小时候，拿遍了大大小小茶艺比赛的奖。”
　　以航低着头，坐在茶桌对面，示意颜东落座，“是啊，所以隔了九年，还是可以认出她。”
　　颜东还能分辨出心底泛出的情绪是苦涩，他尽量让语气听上去轻松一些：“我也觉得自己挺伟大的，我陪了她九年，就是为了把她送回你身边。”
　　陈以航抬头看他一眼，“我以前也试过戒茶，戒了好几次，后来想通了，无论是戒掉了，还是没有戒掉，其实代表的都是我们躲不过去。”
　　颜东无言。
　　“我刚刚又去海边了。我总是忘不掉，那一年的圣诞节，阿荏在海边陪着我，她对我说，冬天就快要过去了，来年春天，她还会在这里，陪我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开。”
　　可是最后，她还是离开了他，带着那些未尽的誓言一起。
　　颜东看着眼前的陈以航，每一个字都好像说得很轻飘，他好像超脱了，对世事全然不在意，这让颜东倒是升起一股惺惺相惜的痛感。
　　——你看，我以为你赢了天，没想到最后你我输得差不多，算是谁也没有讨得好处。我是从不曾得到，想来也比你得到再失去，还是要好上一点。

　　“沏茶前，首先要焚香通灵。”陈以航擦拭双手，这样的动作早已纯熟到不行，“香也是她喜欢的，以前每次她睡不着，就会点香。香能通灵，可以缓解痛苦，她总这样说。可我知道，她的痛苦，大部分都是因我而起。”
　　陈以航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在提起一件非常寻常的往事，但颜东听着还是一阵阵胸腔发紧，“她很爱你，便不会怪你。”
　　陈以航看他一眼，点点头，“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说着，袅袅青烟已经弥漫开来，香气并不浓郁，陈以航着手清洗琉璃杯，晶莹剔透的杯盏好像能折射出这么多年的光景，接下来是“玉壶含烟”、“雨涨秋池”、再来一个漂亮的“凤凰三点头”，只见杯中霎时茶芽翻转、沉浮，若白云翻涌、又若苍翠摇臂，香气也随之而四散开来，颜东不自觉眯了眼睛。
　　一气呵成，动作若行云流水，陈以航将太平猴魁递到他跟前，“她给我泡茶的次数不多，但是她泡茶的样子，真的很令人心动。”
　　“我也没有想过，多年后，可以和你面对面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是啊，悠悠岁月又饶过了谁？
　　一晃，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
　　“是我对不起你。”
　　陈以航忽然说了这三个字，颜东喝茶的动作一停。
　　以前是真的恨，做梦都想看到对方道歉，越卑躬屈膝才越痛快。可真的等到这一刻，好像一切都索然无味了起来。
　　毕竟，“对不起”这三个字从来就换不回任何东西。
　　失去的，就是永远失去了。
　　半晌，颜东放下茶盏，“都过去了。”
　　“还有，谢谢你。”
　　“陈以航，你别以为说了这些，我和你之间就两清了。”
　　陈以航笑了，“不会。”
　　颜东掂量着字词，终于还是问出来此行的目的：“对了，念念还没有消息？”
　　“没有。这么久了，我还是不能够接受，念念走失这件事，他们也都顾及我的情绪，从不敢在我面前提，好像我是凶虎，谁提我就会杀了谁。”
　　“他们是怕你难过。”
　　“不提我就不会难过了么？”以航苦笑一声，再度看向面前这个同自己一样年纪的男人，“可惜的是，你连一眼都没有见过念念，她生得古灵精怪，跟她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
　　一模一样，才是最伤人的词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