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纪

　　“他会放过你吗？迟早，是会查出来的……”持月摆弄着冒芽的青瓷花盆，表情清冷，“在你恢复之前，他就可能将你献给祀神……”
　　我当然明白——为了强大噬灵的力量，我发动了血咒，因此，身体几乎垮了，若不是依靠着持月的汤药，我恐怕已是废人一个，还有他——那个寡淡的男子，在我除去结界后，他便重新在祀神台周布下了另一个结界，一个避免夜鬼和噬灵接近我的结界，好让我不受侵扰地调息。
　　只是，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恐怕是要逮我的，冒顶夜祀已是罪无可赦，何况，我还是祀神的祭品——逃跑的、受到诅咒的，祭品。
　　“我还有诅咒。”我走至窗边，阳光下，白衣耀眼，他，闭目闲适，寡淡出尘。
　　持月叹息，拿着小铲为冒芽的曼陀罗松土，很用心、投入。
　　我第一次觉得她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的女子，安心地做着自己的事，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改变；而如今的我与从前的我——判若两人，千年前，那个凡是都依赖怜的女子、那个悲天悯人的女子早已不复了，虽然，我依旧为怜而活，春秋不改，我，却倦了，麻木地重复着日日年年，世间的生离死别于我，皆是一场空梦，我早已，看不入这纷扰的尘世。
　　“那日的幻境是昆仑湖。”我轻笑，心，一阵颤动，“我，见到了怜。”——那个妖艳的男子，却也，绝望了。
　　持月的动作略微一僵，抬了抬头后，又低头松土，很淡地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如果没出来，就会死吧？”我顿了顿，嘲讽地笑道，“可我已立誓要和怜一起死，我不可以先死，我们要一起死，要天地来——陪葬。”
　　持月停了下来，望着我，眼里，蒙了一层柔柔的浅雾，这让她看起来更加神秘、清冷。
　　“谁——都没有错，错在上天……”对于我平静的语气却蔑世的答案，她终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幽然一叹，收起小铲，默默地斟了一杯温茶，顿时，芷香回荡。
　　窗外，斜阳渐染，一切都漫着如血的红、如曼陀罗的红，美得——不可一世。

　　几日来，一切都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
　　抚手燃起左右两排烛火，走至石阶前，我却停下了脚步——高高的祀神台上，无风，他的衣袂与长发却飞扬，永远都是一副寡淡出尘的模样。
　　登台，我漠然地盘坐在他的对面，也知道，他此番留下的目的。
　　幽长的睫毛一颤，那双平静的眼瞳慢慢舒醒，虽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却也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天，渐渐暗了，他拂袖，与我之间的烛台燃起一片辉煌，黄晕里，他的目光快速地扫过我后，就一直投落在一滴滴流下的烛泪上，很久，都没有撤离。
　　望着他，会有一种很淡宁的感觉，好象世间的一切都突然停止，这种安静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真就像出尘的嫡仙——袖过清山、衣过绿水，浮云流去，却只如时间的轻叹。
　　“值得吗？”他抬头，凝视着我，眉又拢在了一起，很忧郁，也很寡淡。
　　值得吗——被他这一问，我又愣住了，值得吗——我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到底是值得的吗？白白地用一千年来等待一个不可能的结局、甘愿受永世的诅咒来延续之间的一切，这——值得吗？
　　“或是——你从未考虑过？”他的眼里起伏过一道冷光，凌厉而威严。
　　“考虑？老天已经定好了一切，还有什么需要我考虑的？”我握紧拳头，衣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攻占了我的整颗心，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他的表情突然柔和了，恢复了原有的宁静，注视着我的目光又渐渐偏离而远去。
　　“有谁，能给我和他一条路？”我惨笑着垂下眼帘，胸口，痛得无法喘息，“万链穿心——你会懂吗？因为害怕诅咒而夜夜无法安眠……因为处处受欺而不得不双手染血……你，会懂吗？最孤独、最寂寞时，突然有人向你伸出了手，那种温暖，你，会懂吗？”
　　“我懂。”他出乎意料地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语气里，是不易察觉的沧桑，“因为我的诅咒——也是万链穿心——想要摆脱命运便是万链穿心……”
　　我抬眼，居然看到他眼底的惋惜和哀恸，看到他——不易察觉的沧桑。
　　呵，原来他也是可怜的，也是，无依无靠的，毕竟，昼祀与夜祀，永远都是孤独的逐命者——他们终是要为这个国家沾上永世的诅咒，而这个国家也终是要因他们而存、亡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祀者都会选择命运。
　　“你是天定的昼祀，我不是，我只是逃跑的祭品，一个负罪累累的祭品。”心痛了好久，我反而麻木了，像陈述一个故事，我淡淡地开口，“真正的夜祀会回来的，只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鬼祀。”
　　无风，我的长发婉转地打了几个旋，落在肩上，又惊起了衣袂，翻卷如云地飞扬。
　　法杖一震，叮——
　　他起身，面对石阶下的辉煌，背对我，颀长的身影寡淡出尘，美得，终要化作一片浮云。
　　夜凉如水，灯火中，他渐渐隐去，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紧握的手缓缓摊开，力气像突然被抽光，竟会有些无助的感觉，我以为他会抓我，然后我便启动诅咒，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勾起了我不该回忆的过去，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值得吗？
　　一千年了，有些东西早已模糊，可是，那个男子却如烙印般永远抹不掉，那三分雍懒七分邪魅的笑、那谜一样的双眸、那如曼陀罗花般让人沦陷的温柔——通通的，都重现眼前——千年前，有一位巧笑嫣然的女子立在汀畔，痴迷而深情地望着他，他对她，情深似海、宠溺万分——他可以负天下人，却从未想过要负她；他可以心狠手辣，却将她视如珍宝；他可以选择遗忘，却不愿她永受万链穿心之痛——他对她，是曼陀罗的爱，浓烈得，让天地震撼。
　　我蓦然地笑了起来，颔首对天道：“值得，哪怕是要永世做为代价，我都会等，不管最终是怎样的结局。”
　　我要说给天地听，让他们都知道，我，永远不后悔，哪怕——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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