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

　　【唯】

　　天，刺眼而透明，篮地彻底决绝。雪已经停了，在北京特有的干冷冬季里，它们保持着既不会化成水，也不会结成冰的完美状态。躺在白雪覆盖的建筑废墟上，不远处的摄像机正记录着她的“濒死状态”。
　　这是作业，大学时有些作业是需要几个系一起完成，合作最多的就是摄影系。剧本是自己写，分镜脚本和同学一起完成，演员由她自己出任。
　　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鸟的踪迹；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更没有风；遏制着呼吸的幅度，防止被摄像机捕捉到，当然更不能动。在这纯蓝和纯白的世界之间，有一个瞬间甚至不能用任何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很紧张，想大喊，想坐起来。而这时遥不可及的天突然有了重量，它陨落下来，压在她身上，沉重不容置疑，让她无力反抗。徒劳挣扎着，手指抠陷进雪下的泥土，指尖感到刺痛的一瞬间，耳鼓深处传来咚咚有力的脉动。天空的重量突然撤离，一切重量都随之消失，仿若连自己的重量也跟着消失样。天开始升腾，升腾，仿佛盈满风的兰帆极速上升。已经变得轻若羽毛的她也被裹胁在这鼓涨的风里驶向湛蓝穹顶！

　　“好！停！小唯，可以起来了！”

　　耳际传来呼唤，仿若雷鸣。她低头望去,搜寻声音来源，大地在这时恢复引力，风托不起她的重量，她从高空陨落下去！
　　风从耳边擦过，呼啸着简直要把耳膜压碎，眼睛也给风打地看不真切。模糊间她还是看到了那个叫她名字的人，也看到自己——她依然躺在那片雪地，张着手臂，像个十字架……
　　咚！
　　眼骤然张大，天很蓝。梦魇结束！身体会动了。但，依然能感到因刚才使力而产生的酸痛。
　　没人知道这次逼真的濒死经历，更没人体会到死亡的人的孤单，因为大家都无法再交谈，那个沉默的世界里不也需要交流。但是，她知道，她把这个孤单带了回来。孤单时脊背最先感应到，现在她的脊背做出了反应——很凉，而且她保证不是因为已经开始渗进衣服的雪水。
　　丁平考去了浙江，在那个还没有走遍全国的学生时代，金钱的压力让她觉得那个陌生的地方相当遥远。虽然大三以后零零碎碎接了些单子，让她在金钱方面还算富裕。但那是以后的事情，而那时丁平已经不会再因为需要钱而给她打电话了。
　　也许丁平真不适合做生意，大一下半学期听朋友怂恿去温州批发了一批电池在学校卖，第一次小挣一笔尝到甜头，决定再接再厉。第二次没那么好运，血本无归还欠了同学的钱。虽然家境殷实，但因家教甚严不敢打电话回家，只好求助远在北京的她。种种原因，她没有把钱及时汇到，于是失望之余的丁平，在发烧时接受了一个高中时就喜欢他并和他考在同一个学校的女生。
　　有共同的朋友圈，丁平和那个女孩的事情传到她的耳朵里。装听不到，装不在意，等他一个解释。结果等来的是分手，他说，他不会忘记那个女孩在他生病时，把他的脚拢在怀里取暖的情景。
　　她理解人在软弱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温暖，而不是风花雪月，因为她也是这样。她承认丁平比她更直接地解决了这个的问题——在丁平自己没有提出“作为她的回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注意到那个男孩。独在异乡的她，总因为他的微笑而感到温暖。
　　许久以后，当她和丁平以朋友身份再次缅怀那段葱茸的少年时代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把那份感情也融杂进去，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部分一起疼痛。她不知道丁平怎么看待曾经，在她这方面她认为可以说后悔，却没有再走回去的欲望。

　　“喂！喂！睡着了？”一个人弯腰看着还躺在雪地里，睁眼愣神的她，“还是……入戏了？”
　　阳光从他宽阔的肩头斜射进眼里，分外刺眼，他的脸看不真切。不过这个声音很熟悉，刚才就是他喊的她的名字。蹭地跳起来，随手抓起一把雪打在他脸上，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向不远处的朋友嚷着：
　　“哎！大兵，下个镜头是哪个？”
　　“嘭”，背后遭到他雪球的袭击。她也不回头，弯腰又攒起一个大雪球回身打回去。上一秒还在看脚本的大兵他们，看两个人打地热闹也加入这场雪战。大家把作业丢在一边，疯了个痛快。
　　夜晚降临，大家懒懒散散往学校方向走着。还少的镜头，只好用明天的休息日补上。
　　走在最后，背后雪水浸透的地方不但没干，还因为刚才的雪仗，湿的面积更大。有点冷。正想着，脖领又飘进了雪。以为又开始下雪，却是他把雪抛上头顶的天空。想笑，却阿嚏连连。他解开军大衣的钮扣把她裹进怀里。咚咚咚咚的心跳声，让她感到离他的心是如此之近，不自觉地后背又往他怀里抵了抵，这里是寒冷侵扰不到的地方。
　　从军大衣里偷眼望着这个夜晚，他的人造雪还没落尽，飘起的雪在路灯照耀下像一个一个飘扬的小孔明灯。[罗端……罗端……]用自己才听见的声音呢喃着，不觉鼻子有点酸了。
　　背后的他动了动，但并没有像想象中环住她，倒好像是在摸索大衣口袋。
　　“要烟吗？”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待她回答一盒七星已经塞进大衣里，“喏，火机在烟盒里。”
　　“不怕我把你衣服烧了？”给他的这个行为弄的哭笑不得，虽然她承认现在烟瘾上来了。
　　“不怕烧。咱孤男寡女的比烟头儿可干柴烈火，要想烧早就烧了。要不现在就把衣服全烧了，咱来个坦诚相见？”

　　他很善于开着玩笑说真话的，这对他们两个都是个好方法——不尴尬，却也能表达真实所想。
　　虽然是相对特例独行的艺术类院校，大一就开始抽烟的女孩并不是很常见。其实高中时她就有了烟瘾，这件事情当时甚至连丁平也不知道，除了齐。
　　新生军训开始一周，她因意外把小腿摔伤，当上操练场阴凉里的看客。也正是因为受伤，才遇到考进摄影系的罗端——开小差出去买烟的他，因赶不上集合时间，只好爬墙进的操场。跳下高墙的他，回身正看见坐在墙根的唯，于是把没开封的七星丢给她。
　　“嗨，帮我拿下。”丢下句话，就往队伍里跑。没几步站住，又把火机抛过来，开玩笑地说，“这也帮我拿下。会抽的话，就当我请你。”
　　罗端很失算，他遇到了一个会抽烟的女孩，而这个女孩最喜欢抽的烟也是七星。解散后，唯笑着对来要的烟罗端说：“就当你请我。”。
　　他也是学院里第一个知道她会抽烟的男生。
　　相互间若有若无的吸引力，连大一时来北京找她玩的齐也能看出来，更别说那一票朝夕相处的摄影系哥们。大家心知肚明，却谁也不点破，因为只有这样，那两个人才会自欺欺人得用朋友的身份相处。只要是朋友可以天天见面，对远方的另一半，不用心有愧疚，这是他们的安全的距离——她和大家明确说自己有男朋友考在浙江杭州，叫丁平；而大家也知道罗端在长春有个青梅竹马叫泠泠，还有先天性心脏病。有他们在，她和他做朋友就很安全，他们都不会背叛另一半。她不会，丁平是她美好的初恋；他更不会，泠泠那样脆弱的生命，怎么能承受遗弃的打击？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相反的，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最危险”齐嘻哈着写信点出她这种愚蠢的行为。“做朋友”只会加深彼此的依赖，这无疑是玩火自焚。
　　大二下学期，丁平提出了分手；而泠泠的母亲，也来电话和罗端说，希望他毕业后直接到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那里的关系已经打通，之后就可以和泠泠结婚。
　　她没有告诉他，她已经没有了安全枷锁，甚至偶尔还拿出丁平做下挡箭牌。这是最安全的方法，身体上有病的泠泠是强大的敌人，她只求自保。用朋友的身份，在喜欢的他身边。两年，再给她两年时间就可以，到大学毕业就把他还回去。

　　他的手终于环上来，有力，不容置疑。带着他的特有体息，烟草香的温柔野蛮。他把她扳过来，强迫她正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特别是在专注的时候。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近到在路灯下唯可以看到他左眼角下端，一个不明显的褐色小痣。罗端把额头抵在她的额上，轻轻噌下，嘴下移下移找寻着方向。在触到她有点紧张的鼻息时，彻底放弃。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他所有表情，整齐的眉毛因矛盾纠在一起到底挤出几个折痕，她也数了个清楚。在他放弃的瞬间，她把他的眉头抚平，然后紧紧拥住他。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回宿舍……

　　泠泠没死，救了回来。
　　也或者，她不是真想这样做。
　　这是一场疲惫的战役，从开始的全心投入，到最后只是一个习惯，一个条件反射。或许她需要休息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非常理的度假。
　　罗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十八九的时候，她很清楚，他才华横溢放荡不羁；而现在，他在她和泠泠之间举棋不定了近十年，以韩剧的速度也应该看到结局。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她自己到记不得了，按照她工作上果决的效率，她不应该浪费这么多年，去将就一个有点婆妈的男人。也或者就是因为这样争夺的生活符合她骨子里好战的本性，才把这场战火蔓延到她的27岁。
　　她喜欢他的微笑，一直是。除了他的微笑外，她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工作把她的空间添的很满，她喜欢这样的生活。生活的间隙里，只要有罗端的微笑就可以。但就是这个男人，在他面临抉择时踌躇的表情，让她极端厌烦。她的感情像个钟摆，在他的微笑和他的踌躇之间来回摇摆，不放弃一是因为她想要这个胜利，二是因为天南地北的跑来跑去让她忘记了时间。泠泠的行为，敲响了她的警钟。在她飞来跑去的日子里，她失去了最美好的岁月，她已经27岁了！
　　在看到齐那封冷静分析的信后，唯开始厌恶这个高高在上的预言家。她对整个事件的预测完全准确，从她和罗端相遇时，她就做出了事态发展的正确预测。这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聪明，另一部分是因为她从没有经历过生活，所以她可以客观评断。
　　一个从小就顺利的女人，唯一的挫折就是因为高考失去了暗恋对象，但她遇到了一个对她疼爱有加的丈夫。而在自己失掉丁平的爱情时，在经济拮据到用100块钱过了两个月的时候，齐在做什么？她在用她所有的空闲时间悠然读书，然后在一辈子没走出的那座美丽城市里做她的人品分析。
　　这似乎就是她们之间的友谊。她经历的，是她听到的而已。从18岁后，她们之间似乎没有交集……
　　在信纸上写了，又涂掉。重复着这个无意的动作。天边泛起鱼肚白。走去卧室，看着还睡的罗端。睡着的没有表情的他很好看。慢慢欣赏着他的睡颜。手指轻轻点下他左眼角那颗不明显的痣，再点下自己的嘴唇，似乎还有着他的温度。
　　站起来伸下拦腰，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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