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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这边差点闹出大事的时候,沈澈也在忙着一件大事。
早上,和荣锦琛在餐厅分手后,他匆匆忙忙去了位于华盛路的日本宪兵监狱。几个同志已经到了,互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几人结伴往前走。从宪部监狱的门口往里望,到处都是拿着刺刀长枪穿着土黄军装的日本兵,偶尔还有几辆军车进进出出。几个日本兵看到他们站在大门口张望,抬起刺刀,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日语驱赶。几个人互相望望,都不肯离开。恰好一声沉重的吱呀,两个日本人押了几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中国人往外走。在外等候的几人压根不惧怕日本兵的刺刀,都往前迈了几步,张开手迎接着重见天日的战友。
原来日本人也晓得,学生不抗打,有几个家里据说还是上海有点头脸的人,打坏了不利于友好共荣,但是皮厚肉糙的工人们肯定扛得住,况且多半没有后台,打死了也无奈何。以致学联的人看着只是有些狼狈,兼着饿了肚子的学子们,一时都有些愣。
工人们的情形却相当不好了,有几个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护,已经发炎,引起高烧。沈澈等人临时叫了几辆黄包车,拉到一家美国人开的诊所救治。这个诊所属于一个叫查尔斯.怀特的美国医生,是一位同情中国人民,反对战争的和平主义者,即使战争爆发了,也坚持留下来,并且对中国的穷苦人民大众抱着极大的同情心和友爱之心,沈澈刚来上海时,就曾经得到过他的帮助,而怀特先生也对这个谈吐不俗的知识青年极有好感。虽然他反复叮嘱秘书和护士,如果有贫民上门问诊,可以酌情减免费用,然而出于对“洋诊所”的偏见和畏惧,至今上门的,也只有中产的市民和达官贵人。他见沈澈带了些工人打扮的,并且一看就是受过严刑拷打的病人上门,联想到几天前那一场游行,立刻就明白了。心中一半是出于正义对日本人残忍暴行的谴责,一半是为自己能帮上忙,而感到欣慰。
沈澈道:“怀特先生,给您添麻烦了,十分抱歉。”怀特医生以美国人特有的坦诚说道:“Louis ,你不要客气,能够帮上忙,是我要谢谢你。”他招呼护士来帮忙,又叫秘书把闲杂人等领到外边,不要妨碍检查。过了大概半个钟头,怀特医生才从诊疗室出来,对那几个等待的工人和善的说:“你们可以进去看望你们的朋友了,但是要轻声点,不要吵醒他们。”听他这样说,想必是无大碍了。
“伤口已经消毒,又打了退烧针,上帝保佑。”说着他又看向沈澈:“Louis,如果我们有消炎药就好了。”听他说道消炎药,沈澈皱起眉头,为那几个同志担心不已。可恶的老先生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不过我想没有,问题也不大。”又对沈澈调皮的眨了下眼。沈澈不禁被他逗笑了。
之后,沈澈将荣锦琛给的信封交给了明里是茶馆掌柜的老李同志,准备和同志们一起把伤者挨个送回了家。老李同志拍拍他的肩膀:“转告锦琛,让他千万保重,你也是,你的父亲和我是老战友了,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儿子,你们俩个要千万小心。至于护送爱国人士前去根据地,先由着军统把他们送到香港,到了香港,自然会有那边的同志接头,事情成了,咱们倒要谢谢军统。”老李又道:“还有一件要紧事,以后的消息,要送去昼锦里的升隆茶馆,二楼东字号雅间,暗号不变,署名千万是大海。” 沈澈点头答应,又帮忙把一位伤的颇重的工人送回家。
这个工人叫做张三哥,打小是个孤儿,连个名字也没有,但是为人仗义,助人为乐,人人都叫他三哥,于是成了他的名字。幸好遇到个善良女人,叫做陈秀芬,比他还大几岁,成了家,生的闺女今年刚好五岁,名字还是老李给起的,叫张和希,取义和平,希望两个词。张家是夜校的积极分子,张三哥尤其佩服懂得许多道理为人有和善又有耐心,热心教导他们这些粗人的沈先生。
到了张三哥家,陈秀芬带着孩子早就在弄堂口焦急张望了,除了老李同志给的钱,沈澈又悄悄自己掏了一笔钱给他。陈秀芬一定要留他吃饭,沈澈索性不推脱了,饭间几人又谈了谈夜校的事情,商量着等大家都养好伤,一定要继续去听课的,还有最近夜校又多了好些听课的,要多加些桌椅。吃完了饭,沈澈让小姑娘坐到腿上,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写了“和”“希”两个字,小姑娘脆生生的说:“这是我的名字。”沈澈微笑着又写“三”“哥”,“这是我爹的名字。”又写“秀”“芬”,“娘的名字。”小姑娘得意的说。张三哥和陈秀芬都在旁边欣慰的笑。张三哥躺在床上,对着闺女说:“叫沈先生多教你几个字。”于是沈澈又沾了一指头水,写了一个“琛”,柔声缱绻道:“这个字念琛,是宝贝的意思。”小姑娘问:“什么是宝贝?”沈澈语气柔的像春水:“宝贝,就是心爱又美好的人或东西。”和希机灵道:“那我也是个宝贝。”沈澈道:“是了。”
秀芬看他这般温柔,多少猜到一点,笑道:“沈先生,你别怪我多嘴,沈先生可有家室了?”沈澈是留法回来的,并不忌讳这个,“还没有。”秀珍想,沈先生这般人物,那一般的女人是入不了眼的,不由后悔自己多嘴,但话已经说出口:“这,沈先生可有中意的人了?”沈澈大方的承认:“有的。”
秀芬实在是受了一个在夜校学习的女学生所托问的,那姑娘失望的脸仿佛已经在她的眼前。对张三哥家的人沈澈有种自然的亲近感,尤其是对秀芬嫂子,那种中国妇女的善良,朴实,像极了他的亲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他的名字里,就有个琛字。”秀芬笑道:“我看是了。”又不禁说:“这个琛妹妹该是个怎样的玉人。”“玉人”两个字倒是提醒了沈澈,他低头对和希道:“叔叔给你说个谜面,你记好了——春临小桥玉人离。”和希一脸迷茫,“春临小桥玉人离,就是个琛字。”秀芬虽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却听了个“离”子,插嘴道:“什么离不离的,如今最听不得这个字,沈先生和这位琛小姐,自然是永远在一起的。”沈澈道谢:“多谢嫂子吉言。”他又教了和希几个字,同张三哥夫妻说了些闲话,叮嘱三哥好生休养,才起身告辞。
沈澈掐着时间去学校上了今天下午的四堂课,自从日本人控制了上海,不仅实行军事占领,还妄图在教育和精神上奴化中国人。除了教会学校,公立和私立的学校一律取消国文课改为日本语,取消英文课,增添一门思想课,专门灌输忠于天皇的思想。在教育部严重抗议下,日本方面勉强同意不取消国文课,但一周只准上一节,各学校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得多加自然科学的课程和体育课,另将日本语和思想课课时压缩。这些课多由亲日派□□或者日本军官暂任,也正好有借口让日本人渗入学校监督。沈澈在法国巴黎是学物理学出身的,如今□□紧缺,所以带着数学,物理两门课,任务颇重。
沈澈上完课,已经快六点钟了,七点钟还有夜校,他匆匆回到办公室,端起茶杯喝了口冷水就要赶去,办公室里同是物理□□的胡有信叫住他:“小沈,上次借你的那本书正好还你,真是多谢了。”书不厚,板板整整包了牛皮纸,书皮上端正写着《基础物理》。沈澈道声“别客气。”收了书,小心翼翼放进随身的公文包里。这便是今晚的讲义了。
经过那一场磨难,夜校的人不少反多,沈澈从门外匆匆一扫,除了几个工人样子的生面孔,居然还有学生模样的。老李早到了,看他匆忙赶来,关心道:“吃饭了吗?”沈澈点点头。“肯定是没吃了。”老李一双眼忒尖,递上来一块小饼:“你先垫垫。东西拿到了吗?这是主席新的演讲稿,很重要,今晚就读它吧。”沈澈道:”那很好,我们还要想办法要更多地民众读到。”“是了。等上完课你留一下,咱们再商量。”
课堂里本来有些乱,沈澈一进去,大家立刻自觉地安静下来。说是课堂,只是找了个隐蔽的废弃工厂,放了几排凳子,前面竖了块黑板。今晚人有些多,有几个工人是站着的。原来他们把凳子让给了学生。沈澈先同这些身份、年龄各异的“学生”们打了个招呼。“大家好,今晚非常高兴能与大家共聚一堂,一起来学习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延安的主席新近发表的,题目是《论持久战》。”沈澈的声音很好听,读起书来清朗悦耳,抑扬顿挫。这真是一本好书,底下坐着的人想,他们还没有听过这般好听的书,每一个字都通俗易懂,每一句话都打动他们的心坎。“第一个阶段,是敌之战略进攻、我之战略防御的时期。第二个阶段,是敌之战略保守、我之准备反攻的时期。第三个阶段,是我之战略反攻、敌之战略退却的时期。”“统一战线必须坚持下去;只有坚持统一战线,才能坚持战争;只有坚持统一战线和坚持战争,才能有最后胜利。”“我们的战争是神圣的、正义的,是进步的、求和平的。不但求一国的和平,而且求世界的和平,不但求一时的和平,而且求永久的和平。”“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全军全民的统一战线,决不仅仅是几个党派的党部和党员们的统一战线;动员全军全民参加统一战线,才是发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根本目的。”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几个骨干又聚在一起开了会,商量着将文章印成传单,小册子发放,等将具体事宜都商量好,已经将近九点钟过半。大家陆陆续续从临时充当会议室的小房间出来,老李悄悄拉了沈澈落在后面:“今天,锦琛的弟弟也来了。”“我瞧见了。”老李叹了口气:“荣家就这么两个孩子了,不怕人说我自私,封建,哥哥已经这样了,我看弟弟就不要参与进来了。”
两人边走边说,发现还有几个年轻学子没有走,容锦珍也在其中。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上前说:“我们帮着打扫了一下,今天还带了些桌椅,一并收拾好了。”
老李道:“很是感谢你们,只是这么晚了,回去会不会不方便。”
女孩儿道:“您放心,我们结伴回去,而且您们这几位同志也说好了一起。”
她说“同志”这个词的时候,心中不知为何升起股神圣的感觉,脸微微涨红。
一个他们这边的同志说:“是了,放心。”
容锦珍越众而出,拉住沈澈的袖子,“沈大哥,你真厉害,讲的真好。”
沈澈笑道:“是主席写的,我只负责读。”
容锦珍道:“沈大哥,我同你一起回家,你可千万不要同我哥哥说我来了这。他是个老古板。我们这就是统一战线了。”
大家哄堂大笑。
唯有老李和沈澈的笑容分外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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