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飞伯劳西飞燕

　　按照惯例，花娇递给了林木森一份中文学习申请书，让他按照要求填写个人信息。
　　骨节分明的大手，捏着一支细细的签字笔，笔尖下面流淌出来的是可爱的圆润的与他高大的外表不相符合跳跃的字母。
　　看到出生日期那一栏，写着”1983”的字样，心里暗暗惊了一下，这么年轻。潜意识里觉得不确定，又悄悄掰着手指头算了一回，果然只比自己大了五六岁。想到刚刚看到的办公室上的铭牌，觉得真不是普通人。花娇以前不是没教过这样级别的学生，但是年纪都不算小。对这样年轻有为的人，花娇是又敬又畏，心里有点打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安慰自己，任他如何能干，在中文这块儿，他肯定是比不过我，而且聪明的学生好啊，聪明的学生学起来快，会让老师很有成就感。
　　等到林木森确认完学习计划书，花娇说了一句，“开始上课。”手伸向搁在自己背后的包，发现林木森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她不禁也笑笑，拿出了准备好的小小卷轴，拉开来就是一块小小的白板。在白板上写下了“a o e......”
　　花娇知道欧美的学生一向在发送气音和不送气音方面有着小小的别扭。因此，准备得特别充分。发“P”的音的时候，先示范了一遍，见林木森无法区别“b”和“p”，特意拿出一张纸，对着纸张发音，“p”发出的气流让纸张飘了起来，林木森直观感受到了，一下子就顿悟了。完全忘了自己刚喝了一口咖啡，手里的杯子还没放下来了，一口气冲上来，爆破发音。“P”是发出来了，那一嘴咖啡也喷泉一样喷了花娇一身。头发上，脸上，黑乎乎的液体一直往下淌。花娇完全蒙圈，不知道如何反应，半天才拿手去擦了一下眼睛。林木森也被自己弄得非常尴尬，一向觉得自己非常绅士。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喷了小老师一脸的咖啡。半天才反应过来，掏出自己的手帕，准备给花娇擦满头满脸的咖啡。花娇人生头一回被人喷了一脸，见林木森站起来要给自己擦，这才完全反应过来，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掏出纸巾，从头到脸都擦了一遍。心里还在庆幸，幸亏自己不会化妆，要不真是灾难，还在脑海里幻想了一下那个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抬头看见林木森还拿着手帕，呆呆地看着自己，想笑又忍住，又是尴尬又是难堪，见花娇笑了，也露出一个窘迫的微笑来，不停地道歉。花娇见他难堪的模样，更觉得有意思。本来还以为他会很高冷，不好相处，没想到也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心里也轻松了很多。本来生疏的，相互有点儿戒备的两个陌生人因为这一口的咖啡反而打破了藩篱，亲密起来。林木森坚持提前下课，花娇想实在是没有必要，即使现在回去，一路上也是被风干。迟一点早一点没什么关系。坚持继续上课。
　　花娇发现，教聪明的学生真是愉快的事情。“P”事件后，林木森也飞快掌握了送气不送气的区别，居然顺畅的学完了所有的拼音。虽然有些发音还是有一点点生涩，但是熟知程度已经很高了。
　　眼看着时针指向八，花娇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用中英文各说了一句“下课吧！”林木森也鹦鹉学舌的跟了一句。两人都笑了。
　　花娇收拾东西，把卷轴的小白板，白板笔，各种颜色的油画笔，还有林木森填完的协议书、申请书通通都收进包里。跟他用中文说了“再见”。
　　到了晚上，又是周末，电梯上来的特别快，一进电梯，花娇赶紧拿出手机，约了跟柳莺夫妇晚上见面的，也不知道他们的事情有没有办完，赶紧给柳莺拨电话。刚响了一声柳莺就接了。
　　“在哪儿呢？”
　　“我刚下课，在北三环附近，你们呢？”
　　“我们也在附近，一起吃个饭，这边你熟悉，你赶紧定个位置，我要吃川菜。越辣越好。”
　　花娇赶紧给经常去的那家川菜店打电话定位置，又发微信把具体位置告诉她。一路小跑过去，刚进去就被里面的麻辣味给呛得打了一个喷嚏，饭店里灯火通明，八点多了，食客依然很多，大快朵颐，也是人生美事儿。
　　听妈妈说，柳莺的老公刑楷，爸妈都是大学教授，自己也争气，现在已经是一家信息公司的部门经理。这也倒罢了，还仪表堂堂，虽说不是貌似潘安，但也是剑眉星目，神采飞扬，风度翩翩。花妈妈每次说完都要赞一句，又还要叹一声：“我们家花花要是也有这个福气就好了。”
　　刑楷确实帅气，而且相当绅士。见到花娇礼貌颔首。柳莺知道他俩没见过，看了一眼刑楷，对花娇说：“这是刑楷。”又对刑楷说：“这就是经常跟你说的花花。”刑楷冲花娇笑了一下，“久闻大名。”花娇一时也不知道叫什么，含糊了一下，说了声“你好！”刑楷也不再多话，淡淡点了一下头，神情很是疲惫，冷峻疏离。
　　柳莺也是满脸的倦色，但是精神还好。可能是久不在国内，见到川菜犹如见到了亲娘，红红绿绿的点了一桌子。花娇也是无辣不欢，平时还顾忌脸上会长痘，今天见柳莺毫不忌惮，索性也据案大嚼。两人吃得高兴，完全忽略了刑楷。只一径说：“自己夹菜，别客气。”
　　等花娇从一盆麻辣肉片红艳艳的汤里抬起头来，看见邢楷满面通红，额头冒汗，嘴唇肿似香肠。便知道他不能吃辣，赶紧招呼服务员送酸奶。刑楷见看柳莺吃得头都不抬，盯着她看了好久，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放弃了，满脸的无奈。妈妈以前说过，刑楷的祖籍貌似是广东一带。那个地方的人最是讲究养生，一盅汤里都是有大名堂的，辣椒之类的东西估计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现在见刑楷这样，马上明白柳莺这么多年还没将刑楷训练成她的同盟。捅捅坐在花娇右手边的柳莺，见柳莺仍然全神贯注地跟一块麻辣牛蛙作斗争，就准备踢踢她。但是没想到一向坐姿豪迈，喜欢将腿长长伸出去的柳莺将腿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下面。于是花娇的腿一伸出去，不仅没踢着柳莺反而将刑楷踢个正着。花娇满面通红，不停道歉。花娇只好又点了两个蔬菜，并一再向服务员说不要辣椒和麻椒。柳莺浑这才抬起头来，“你不是最爱川菜吗？点什么不辣的菜？”花娇冲她使眼色，她也只当没看见。幸好刑楷什么也没说，就着不辣的两个蔬菜好歹吃了大半碗米饭。
　　吃完饭，刑楷去开车，花娇和柳莺站在饭店门口等。柳莺从包里拿出来一堆东西给她，“都是你平时用的一些护肤品，不过在那边买比国内便宜，你拿着慢慢用吧。”又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文件夹，“你先替我收着，我过两天还得过来，省得到时候我自己忘了。”
　　花娇接过来，随口为了一句“是什么？”
　　柳莺一边扣风衣扣子一边往外走，“是我在那边的毕业证，好像要去做一个学历认证才能在国内得到认可。我可能下个星期自己过来，你到时候有时间陪我去。”
　　正想问她是不是跟她老公耍小性儿呢，刑楷的车开了过来，柳莺说：“你回去吧！外面风挺大的。”又问，“回去远不远？自己小心点儿啊！”
　　刑楷也探过来说：“小花儿，谢谢你的晚饭。我们先走了，你周末有时间来直沽玩儿。”
　　花娇笑着说：“好。慢点儿开！”对他们挥挥手，看着他们的车拐了弯儿才回家。
　　花娇一边上楼一边想：柳莺刑楷之间好像有点什么有问题。但是是什么问题呢，自己又说不清，只是他俩都神色疲惫，互相不理不睬。他们俩是大学同学，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激情消退是可以用理解的，但是不理不睬呢，何况，柳莺刚刚从美国回来没多久。
　　歇了一个周末，周一反而觉得懒，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才起来。到了学院，金老师已经来了，看到花娇马上露出胜利的笑容，“花老师，你知道S公司的林木森怎么评价你吗？”
　　学生评价关乎老师的绩效，但是花娇一向不在意这个。一方面是相信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相信学生，上课前认真准备，对所有的学生都耐心，这份真诚学生应该看得见。听金老师问她，花娇估计评价不错，为了维持金老师的兴奋，索性装傻，“不知道啊，怎么说？”
　　金老师冲她招手，让花娇过来看电脑。电脑屏幕上是林木森对花娇的评价信。学院常规的一些评价项目都是满分，在意见栏里，他还写了一些评价语，花娇大概看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用到了“wonderful”这样的单词，这也就罢了，没想到后边还有一个“cute”。
　　既然收到如此高的评价，花娇再上课的时候就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哪里讲得不太周到。林木森也努力，几乎每次上课，花娇都能感觉到他的进步，不到一个月，日常简单的对话，像什么打招呼，自我介绍，买东西问个价钱，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了。而且更让花娇觉得惊喜的是，林木森会用中文讲一些憋足的笑话。周五的下午，估计也是到了周末，整个人非常的放松。林木森突然说：“老师，我告诉你一个笑话。”花娇自然满口答应，期待的看着他。
　　林木森说：“蚊子爸爸带着小蚊子去看秀。回来的时候爸爸没回来。”说到这儿，林木森特意停下来，期待花娇的反应。花娇大概已经知道这个笑话了，好多年前也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但是见林木森看着自己，眼睛里完全是寻求表扬的期盼。花娇赶紧做出认真聆听，很感兴趣的样子。
　　林木森接着说：“蚊子妈妈问，‘儿子，爸爸呢？’小蚊子说：‘看秀的时候，大家鼓掌，爸爸死了。’”说完得意地看着花娇，花娇心想果然多大的学生都需要鼓励。赶紧给他鼓掌，连声说：“好！好！真好！”看他露出志得意满，神采奕奕的表情，也真心为他的进步感到开心。学习语言最重要的就是要敢表达。这个笑话不太好小，但是语言表述完整，几乎没有语法错误，“蚊子”这个词其实没学过，估计私底下也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花娇为他的演说喝彩。
　　从这以后，花娇慢慢的减少了课堂上使用媒介语的频率，有的时候甚至整堂课都不说，这样处于完全的中文的环境中，林木森除了有点儿怪腔怪调以外，表达得还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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