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洺川

　　东市

　　如果说西市是平民的天堂，那么东市则是权贵的世界。赌、嫖、毒样样不缺，整个集市都是个烟柳之地。有时候有富家子弟从门口摔出来，趁着他酒劲儿很可能大敲一笔，但是作为乞子被报复的可能性也很大。所以在东市乞讨的都是有胆儿的。

　　张李子明显属于胆儿大的。

　　在各种嘈杂声中，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嘚瑟他的美计，我来一句丢一句地听着。浑浑噩噩地，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想法。说实话，他的想法很奇妙、显得很成熟，甚至让人觉得这根本不是张李子这种大块头能够想出来的。

　　总之就是，太狠了。但既然他可以为钱出卖尊严去乞讨（虽然我也是）、可以为钱向我这个初来者折腰、可以为钱来到这东市，那么做出这种事也是不足为奇的，毕竟整个计划下来，真正吃苦的也只有我而已。

　　说完计划，他胡子茂盛的大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他笑得很开心，撑开的嘴唇连带着的浓密的胡子也疏散开。放光的眼睛思思盯着我，似乎是想得到表扬。

　　这是我见到的他的最夸张的表情，对于我而言，只能用“狰狞”形容。

　　我并不想这样去坑源洺，但同时，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又告诉我要试试，看看源洺到底会如何反应，是不是真的会被张李子套进套。听完整个计划，我面无表情，只字不语，算是默认了。

　　“只是要去安洛王府当差并不容易。”张李子脏兮兮的大手又把络腮大胡揉搓一番，我怀疑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动作了。

　　“王府只会在过年十分忙的时候才会招大批人进去做杂役，过了十五就把他们辞回家，只会留一两个机灵的。”

　　说到这里，张李子淡笑两声：“可就算是这样，还是大批小崽子削尖了脑袋要往王府钻，因为就算后来被赶回去，也是赐金放还，估计比得上你那一包金子了。”

　　那还是比不上吧，我的金子可是公主赐的。

　　“所以还是进不去是吧，张大爷你别忘了这会儿还是初春。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君子找金，一年不晚’吧，再等这一年，黄花儿菜都凉了。”我不屑地撇撇口，走他前面去了，懒得理他。

　　虽然我得承认他的计划确实是值得一试，但是这东风都欠到西边儿去了。

　　再等一年，都不知道我金子流落到谁的手中了。

　　我又想起我走之前被公主召到阿卡尔部的大帐内。公主斜着身子坐在大大的椅子上，虽没坐正，却时时隐隐透出一股属于女中豪杰的霸气。她戴着护甲的手指轻轻向我一勾，示意我再离他近一点。

　　我从大帐门口跪直了，膝行几步，在她的跟前跪下。

　　她的姿势一动没动，拿镶满宝石的护甲直戳我的顶心。

　　我低下头，没敢说话。

　　“抬起头来。”她冷冷地命令道。

　　我顺从地抬起头。

　　公主终于坐直了身子，两手把我编成辫子的头发抓住，护甲硌得我头皮生疼。

　　我无所谓地笑笑，用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公主：“公主，您要做什么？”公主的行事我向来不能明白，从她把我捉到蒙古开始。我只是个比较特殊的奴隶罢了。

　　“叫我琪达木改。”公主的脸开始逼近我。

　　我跪着的身子有些打颤，我几乎往后一缩。但小爷我是谁啊，我这点惊吓都受不住吗？我要是缩了，宁逗逗都会瞧不起我。于是我吞吞口水，干脆僵着不动了。

　　“叫我。”

　　我最受不了公主命令的口气了，我不喜欢这种被逼的绝对的顺从。

　　“琪……琪达木……改。”一出口我就把自己狂扁了一遍，宁逗逗，你吞吞吐吐什么？你又不是没叫过她名字。

　　当然叫过，不过那还是很小的时候。

　　在我叫着公主名字的下一秒，公主的红唇已经扣上我的双唇。

　　我呆了，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我快死了。她上次说，完成这个任务回来，她就不知道该不该留我了。公主现在的行动这样反常，我甚至觉得这是她的告别之吻。

　　对将死的我。

　　公主细而柔软的舌头启开我的双唇，向着更深处探入。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她的睫毛很长，此时还一颤一颤的，有些湿润的感觉。我瞬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坐在椅子上的她，她本来前倾的身子瞬间倒在软垫上，我们都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的呼吸很快就恢复了过来，重新坐正了身子，双手搭在膝上，庄严得仿佛神祇。我把顶在我僵硬身体上的头颅沉下去，重重扣着地面：“奴才该死，”再也没把头抬起来。

　　“砰”的一声，响在宽阔的大帐内。公主她坐拥整个阿卡尔部，大概早都习惯这种反应了。

　　过了很久，她终于冷笑出声：“又不是第一次了，羞个什么劲儿？”熟悉的疼痛感又袭上我的头皮。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从地上拔起来，接着站起身，一脚踢上我的肚子，我感觉我在地毯上滑行了好几步远。

　　其实我有真气护身，倒不觉得有多疼，可我维持着这个状态一动不动，等着公主的下一步行动。

　　“葛尔图，把孤准备好的包裹拿过来。”门外守门的壮汉应声而下。

　　公主向我走了几步，蹲下身，捏起我的下巴。

　　我的公主诶，您要做什么就快点吧，小爷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的脸还保持着冷笑的表情：“告诉孤，你是不是喜欢上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一凛，她不可能知道的，我已经按她说的做了。还要我怎样……

　　“很好。”她几步跨上座椅。这时，葛尔图抱着一个包裹站在我身后：“公主。”

　　“给孤。”葛尔图恭敬地把包裹放到她双手上。琪达木改接过：“退下。”

　　紧接着我感觉到肚子上一重，她竟直接把那包裹丢了过来。

　　“起来。”又是这种命令的口气。

　　我站起身，拿着那砸给我的重物。

　　我看着她，她已经没有表情了，我这才发现，她两颊有两道浅浅的泪痕，看来是根本懒得擦。“我是真的不想留你了。”

　　我这时才放开怀咧咧嘴，果然。

　　“你滚。”她很少见地向我吼道。

　　我的笑容没有了，有些怀疑她说的话。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回过身，向大帐门口走去，不再看她，反正她也知道了，想做什么随便吧。

　　“慢着，接住。”我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向我袭来，我反手将它接住。放到眼前一看，是一个细长的瓶子。原来是这样，这八年来在这里的一切看来是要还给她了。我不否认我此时心里起了一小丝波澜。还是仰起头一饮而尽，站定，顺手丢了瓶子。

　　瓶子在地毯上滚了几圈，发出含混的骨碌声。

　　我一步跨出大门，再也没回头。

　　走到帐外，葛尔图牵了一匹马交给我。我冲这个与我合作过多次的壮汉一笑，算是感谢了，虽然肯定是公主命令他的。

　　我翻身上马，狂奔两天两夜，终于出了阿卡尔部。

　　到了第三天夜晚，我的头突然阵阵作疼，几乎要被马儿颠下马背。看来是药效到了，我不紧不缓地拉拉缰绳，马从狂奔中骤停，我一个没坐稳，从马身跌到地上，痛感立马从四处袭来，我有一种真气涣散的感觉，看来小爷我是要被交代在这儿了。

　　我向一棵矮树爬行，最终靠坐在树边，完全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几天，我才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身体重了不少，看来是真气涣散干净，武功一点不留了。这是出乎我意料的事，我还以为我很聪明，猜到公主要连同我的记忆一起剥夺呢。马儿竟没被惊跑，悠闲地在我附近啃草吃，畜生倒是个值得信赖的东西。

　　我看向慢慢升起的太阳，它亮得没什么力道。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渐渐变成放声大笑。我笑得胸骨跟着发抖，笑到跟不上气。琪达木改啊琪达木改，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留着那痛苦的记忆好继续折磨我吗？

　　但你错了，我宁逗逗会自己慢慢把它们忘掉的。

　　张李子从背后拉住我的胳膊：“逗子，你别激动嘛。我们要静观其变，应该会有机会的。”

　　张李子说得没错，他赚钱的机会立马就出现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肥大的身躯被三个女人从吟笑阁抬出来，丢到门口。

　　吟笑阁是个妓院。

　　这人一看就是玩到没钱了被扔出来的。

　　张李子跟我讲过模式：一问他要不要回家，二说要送他回家，三拿出借条让他签字，四将他送回家，五向他家人要钱。没了，一般情况下在这种地方玩的人家人对他都会很恼火，但又不想让他的肆意玩乐坏了家族的名声，肯定会将“借”人家的钱分文不少地“还”回来。

　　张李子几乎每天都来东市，但撞到的“客户”不多，因为到这儿来的人为了面子一般会带够钱，被逐出门的其实很少，再加上同行“抢生意”，真正能赚到钱的机会少之又少。

　　今天算是巧了，路遇客户不说，周围连一个乞丐都没有，简直就像集体罢工。

　　张李子拍拍我的肩膀，指指被扔上街头的人，特神气地说了声：“看老子的。”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那个趴在地上、吐着酒水的胖男人。他蹲下身，拍拍男人的脸，开始准备“五步走”。

　　“大爷，要回家吗？”

　　“不要……我要喝……美人儿再陪我……喝一杯。”那人说着用满是酒污的手把张李子的下巴摸了一把。张李子纹丝不动，看来是习惯了。那人却笑了，一张口又不断有秽/物从他口中涌出：“美人，你头发……怎么……长脸上去了？”

　　“你家在哪儿啊。”张李子直接把他的反应忽略掉。

　　“嗯？美人……问我住哪儿……啊，来来来，爷……告诉你。”说着拿手臂往张李子身上环。张李子面不改色地把它拿掉。

　　两个肥肥的大男人当街搂搂抱抱，好恶心。

　　“哪里啊？”张李子继续问。

　　和醉鬼交流真不方便，说了这么久才进行到第一步，后面四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成呢。

　　“长安府。”那人混混沌沌吐了一句。

　　张李子瞬间扭头看我，眼里放光。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从东边吹来一习凉凉的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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