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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缠
“小哥,借一步说话。”老大夫待火山关了房门后向他招手,“关于任先生这病……”
火山犹豫一下,还是走近老大夫微微俯下身,倾听他的“私底话”。
房里的正是化名任广嘉的广仁。当日广仁亲口将断生列为禁咒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方士祭坛。火山带着一脸血污拖着魂痛的身体追上广仁时,才知道广仁为了破断生提前强行发动了术法,竟自行封闭了几处大经脉,加上广仁被断生咒所伤,只得再次封闭术法49天。这次的伤上加伤让广仁的体质也受了影响,不仅手伤一直不愈合,还千年里头一次染上了风寒。总不能就等着49日后广仁恢复自然痊愈,最后两人决定暂时将发色都转为黑发,隐了术士气息,来到这个不大却还算繁华的镇子上休养一时。师徒两人以主人及护卫的名义包下一间客栈的套间,请来镇上有名望的老大夫为广仁诊治。只是半月过去,广仁的风寒起色不大。
“从脉象上看,你家先生的寒症本应大好了。现在久病不愈,怕不是病本身的缘故。”老大夫压低声音,“依老夫之见,怕是心病。”
火山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广仁是不能发动术法,但耳力目力依旧,这话当然听的清楚。
“任先生可曾成家?”老大夫把火山的表情当成了忧心。
“不曾。”火山硬着头皮说。
“这就是了。”说着老大夫拉过火山的手臂更加贴近他耳语。“这个年纪的公子还游荡四方未有妻室,怕是痴心一片等意中人……小哥,这心病还需心药医……”
“我家先生并未有意中人。”火山尴尬万分。广仁不喜情色他还是知道的。平常弟子只道大方师性情偏淡,火山清楚广仁私下里喜好却是分明。以往周旋于将相王侯间时少不得出入声色场所,广仁也逢场作戏接受过男男女女的投怀送抱。只是事情一了,广仁必扔掉当时所有的衣物用度,让火山一度以为广仁在情欲上是有洁癖的。
“那,进来可有什么烦心之事不得解?”
“这——”火山沉吟。当日他追上广仁时已跪下起誓,决不再提解开连命一事,但广仁心思难测,火山也觉得广仁不曾释怀。
房间里传来一阵咳嗽,老大夫这才终于放了火山,叮嘱他注意广仁的情绪后离去。火山将老大夫新送来的药交给店小二去煎制,才回去客房。
此时广仁穿着中衣斜倚在床头翻看着一本旧书,见到火山进来只是懒懒地挑了下眉。
“先生,先别看书了,你的手该换药了。”火山来到床前单膝跪地。这些日子广仁一直对他爱理不理的,他也无计可施。每日一次的伤药和汤药是现下火山过来广仁身边最好的理由。他目光一挑,看到广仁手里是前几天店小二拿来的一些闲书中的一本,讲的是时下流行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先生,这些闲书不看也罢。要是你想读书,明日我去买些真正的佳作来,总好过这些坊间杂本。”
“不必。看看时下风花雪月的故事也不错,让我了解下现在人们都是怎么谈情说爱了,说不得,哪天我就遇上了合眼的姑娘呢。”
火山咬牙。这话绝对是报复他和老大夫才说的。都道吴勉尖刻,却不知广仁挤兑起人来那钝刀子割肉的滋味有多难受。
“师父,凡夫俗子的乱想别放在心上。”火山压低了声音说,先把自己摘干净。
广仁哼了一声,不过还是放下了书册,伸手给火山。火山轻轻地剥开缠着广仁手掌的层层绑带,露出下面贯穿了手掌的伤口。血肉虽未脓化却也不曾结痂,随着火山的动作又有新的血水渗出来。火山咬住唇,当时广仁一巴掌抡在他脸上,可想而知这伤口有多痛。火山小心翼翼地重新上好伤药,用自己的大掌轻轻包住广仁的伤处用掌心温热助药力扩开,再一层层缠回绑带。完成后他抬头,示意广仁换另一只手。
广仁动了动,放低身子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暂时改变成黑色的长发随着他俯身从肩头滑下。火山也向前探了探身方便动作,广仁的发尾从他的发间擦过,平日里红白分明的长发,此时却像是纠缠起来便再分不开——火山回神,才发觉他竟呆看了一会两人混在一处的黑发。他案子吸口气,才又专心在广仁的手伤上,只是时不时不自觉地瞄一眼广仁的发尾。
“客官,药好了,给您送来。”店小二喊了一声随即推门进来,广仁略起身,两人的长发顺势分开,让火山心底隐隐有些失落。他面色有些不善地瞟一眼店小二,吓得店小二赶紧巴巴地把药碗和一壶清茶放到茶几上,赔笑退开。
火山将广仁的手包扎好,才端过药来盯着广仁服下,再奉上清口的茶水。广仁也不言语,火山递给他什么,他就照单全收。
“任先生今儿气色好多了。”店小二在一边讨好的搭腔,有点受不了这屋子里诡异的沉默。“我刚在外走这几趟,咳的也没有往日重了。”
“还要多谢你送来的书,我心思占着,总能感觉好些。”广仁客气道。
“若是爷喜欢,明日我再问老板多拿几本,据说还有系列……”
“不用了。”火山一声打断店小二,又狠狠瞪他一眼,才恭敬地对广仁说,“先生,这客栈的书册多少人来人往都翻过,你若喜欢,属下明日去书肆买新的来。”
“爷,这您说的可不对。”店小二委委屈屈地想广仁作了一揖。“人来人往是不假,可有多收读书识字的?再说这些都是老板的私藏,若非任先生这样的人品是不借的……”
“你们老板的收藏可真是好品味。”火山撇嘴。
“我家老板的藏书可多呢。我是见任先生总在屋里闷着才要了些公子哥喜欢的书。我家老板的收藏还有先秦的简书,听说是从始皇帝焚书坑儒前抢救出来的呢!”
广仁闻言扫了火山一眼,才又向店小二笑道,“任灿脾气烈,小哥别放心上。不知小哥可否去回话给老板,就说我们明日想拜访老板的书阁,请他赏光。”
“好,我去问问,想来老板一定很高兴请任先生过去。”店小二来了精神,又作了作揖才收拾了药碗退出屋外。
店小二一出去,广仁就又拿起了原来那本书来看。火山在一旁皱眉。新换完伤药必然重新扯动伤处,这样拿着书肯定会有影响。若是他帮广仁拿着书……那好像只有让广仁靠在他肩上——火山想象一下这个动作,立时想到若两人紧挨着的长发纠缠,禁不住吞咽了一声。千年来他和广仁之间的相处已不再是师徒的礼数分明,可这个景象着实太亲密也太过越礼,他又实在不想让广仁继续这样翻书。
“先生,这样压着手伤不好。”火山忍了又忍开口,“要不我来念给你听?”最后还是没敢说出他想的那个情形。
“你来念风花雪月的故事?”广仁失笑,“那还能是风花雪月吗?”
“……”火山抿了抿唇,风花雪月确实是他的短板。
“算了,我再看下去,保不准你得去找店小二算账了。”广仁咳一阵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书,轻扫了火山一眼,“有点冷,你去点上炭火吧。”
火山一惊,再看广仁本来偏白的肤色染上一层病态的潮红。他伸手贴了一下广仁的额头竟是又发热了。火山连忙奔去外间抱来炭火,又温上一杯热茶递给广仁喝下。
“先生,竹简笨重,要不再过几天去看老板的藏书把。”火山小心地问。
“当然是你去搬动竹简,发现什么好东西再拿给我看。”广仁喝完一杯茶说,“这几日你生活烧水倒是做的顺手了。”
“这些平常人的东西繁琐,熟悉来了也还好。”火山接过广仁的杯子放在一边,过来帮广仁拉过暖被看着广仁躺下。“先生,寻常人的师徒,徒弟照料师父再普通不过……”
广仁本眯了眼,却挑眉看了一眼火山。火山则在床边跪地,低下头说:“属下今夜留在这里守夜可好?”
“那你就留吧。”广仁撇开头去,在不理火山。
夜里广仁又咳醒几次,火山守着备了药和热水让广仁感觉好了些许。第二日天明时广仁的热度褪去,也不想再赖床,便早早起身更换了外出的衣物。早饭过不多时,客栈老板亲自过来请了广仁和火山去他的书阁。
“任先生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贵客。”老板客气道,“说实话,好些简书是先人传下来的,上面的字我家几代人都不识得。要是任先生认识可就解了我家这些困惑了。”
“那你是找对人了,别说秦代的古书,就是再往前我家先生也都通晓。”火山扬了扬下巴说。广仁淡淡看他一眼,他才不情愿地对老板抱了抱拳。
“通晓不敢说,在下确是认识些旧制文字。”广仁温声道,“承蒙老板赏光。”
几个人互相客气着来到书阁,广仁和火山来到最里面收藏了整整一面格柜的书简前,由火山抽出一卷展开。简书上的刻字虽已磨损但还可辨认,是秦代小篆体。
“先生,这个是官吏的家书。”火山扫了一眼说。
“想不到先生的护卫也识得旧制文字。”老板大惊。
“我家先生闲时教的。”火山头也不抬道,又从中抽出几卷一一说明大意内容。
“老板,任某想留在这里多看看,不知您意下如何?”广仁目光扫过一面墙的书柜道。
“先生请便。”老板笑道。这主仆两人衣着用度虽简单,可是给的钱可不少,老板自然不想开罪。火山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让他明白自己在这里多余。“我去照顾生意,先生有事叫我家小二一声。”
送走老板,广仁也不客气就坐在了外间的小桌旁翻看火山挑出来的一些书简。火山接着在里面翻看。内层的简书越来越旧,一些已是战国末期留下的。火山又抽出一卷打开,突地手一抖。这竹简的刻字小巧而有力,正是久远的过去广仁亲手教他习字的笔法。再看行文,是方士一门给想入门修习却无天眼能力的公侯子弟准备的养心修身之法。火山将这卷简书放好,依次又抽出接连的几卷打开,熟悉的字体他绝无可能错认,即使这些简书他从未见过。一连近十卷后,竹简才又换了内容。火山的手轻轻抚过最后一卷末尾那个小小的“仁”字,一时间竟控制不住激动的喘息。
昔时广仁亲自教他读书习字,累累简卷,一笔一划,直到他精通各国文字,各式字体。秦一统天下,曾经的文字制式不再流传。然而千年逝去,火山仍对彼时的记忆清晰可见。他仍闻得到,新制简书的缥缈竹香,那是广仁亲手扶正他执书持笔的姿势动作时,让他偷偷吸气的味道。
“半天没有动静,还当你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广仁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扫了一眼火山手中的东西也认了出来。
“我,没见过这些。”火山回身,看广仁不动声色地立在外侧的藏柜旁。近午的日光从斜上方投下来,让广仁纤长的睫毛尖染上一层金色,而广仁的皮肤在黑发下更显得白的透明。火山一时间竟觉得这样的广仁有些妖异。
“那是给外家弟子看的,你是我亲自领入门的,当然不必看这些。”广仁说着察觉到了什么,“你入门前许久的东西,倒是难为你认得出……”广仁垂下眼眸,让火山读不清他的神色。
“先生的点滴,我从未忘过。”火山认真道,“也永不会相忘。”
“言知之易行之难——”广仁淡淡笑道,“快过午了,回去还有药等着我,走吧。”
“好!”火山惊喜抬头。这些日子他安排什么广仁照做什么,却是从未主动应承过。只是广仁到底还是对他有了心结,火山转念暗自恼火。
这一日下来入夜广仁又起了热度。火山“默认”留下来守夜时广仁也没说什么。好在咳症还是有渐轻的趋势。这样接下来几天,白天时在老板的书阁整理竹简,从中找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纪事经论告知了老板,便谢过老板不再去往书阁。期间老大夫来看过一次,表示广仁终有好转,可以多出门走动。这一早广仁起身却不见火山踪影。火山自赖在他房里守夜后就几乎夜夜不睡地守着他,虽说对火山来讲没什么难做。广仁正想着,就听火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噹”一声一脚踹开了外间房门。只见火山报了十几二十卷竹简进来,显示把一摞甩在书案上,又把剩下的近十卷小心地放回自己的物件处。
“我找了老板说,帮他把那些值钱的卷书内容翻抄成现时文字给他,他把这些方士养身的竹简送我。”火山献宝一样开心地说,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的兴奋。“我想了好些天,怎么才能让老板把这些送我,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买的。”
“所以你这几天的打算就是抄书了?”广仁走过去拿起一卷他旧时刻的简书,手指擦过那些斑驳刻痕。
“如果师——先生想出去,我就夜里再抄。”火山一愣,放下准备研磨的砚台。“左右不过两三天的功夫。”
“没有,你抄吧。多年不见你习字,还能见得人么?”广仁轻笑。
“先生教我的,属下都不曾生疏。”火山抿唇有些倔强的昂头。“先生不信的话可以看着。”说着火山摊开纸册,提笔沾了墨,开始写下去。火山的字,承袭了广仁的结构精致,力度得当,只不同于一份自己的随性,任谁都不得不承认火山确实有一手好字。广仁看了一会,眼底浮起笑意。他在书案旁坐下,一起读起自己手中的简书。
过午,店小二送广仁的汤药来,见到火山的字也是赞叹不已,让火山难得给了他好脸色。店小二的眼在广仁火山间转了几圈才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今天一早有人来打听最近是否有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过,一个年长点,可能是主仆也可能是师徒,不过过从甚密。一个红色头发一个白发。我当时听了觉得好笑,哪有这么奇怪的人。不过现在觉得除了发色,和二位客官还真有点像。尤其这几日,先生对小哥不那么冷冰冰的。”
火山持笔的手顿时停住,广仁则完全不在意地笑笑。
“他们是否还看了客人的名册?”广仁漫不经心地问。
“是看过。”小二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爷真是料事如神。”
“若是寻人,看一眼名册还是容易猜到的。”广仁示意店小二没事了,便喝了药打发他走。
“什么人……”火山起了戒备,来到广仁身侧站定。
“他们失败即赴死,还死的连魂魄都不留。一门之内,哪有那么多同时变节的死士可用。”广仁轻声道。他伸出缠着绑带的手,一用力,互相扯下双手绑带,双掌掌心那两个血洞洞的伤口就在目力可及之下迅速愈合。“先定住魂魄,在压制身体做成傀儡,若失手就直接散魂,幕后之人决不露面。想要找到,还真费了我一翻功夫。”
火山一惊,直觉拉过广仁的手查看,然后抬头有些迷惑地看向广仁。
“你追上我之前,我同时发动了12个傀儡扮成六组我们分散到周边各地。他肯定料到我的伤不能使用术法所以趁机找我。我不能用术法,只好分出六缕魂魄监视傀儡,分的太多,总是不利于养伤的。不过,现在他有7个傀儡中了我的圈套,可以收回了。”
火山没出声而是抿起唇,目光撇向一边,只是拉住广仁的手微微握紧。
“我不是不相信你,”广仁叹口气,“我设下陷阱,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让他们最后才找来这里。你天性不善伪装,若不是我有意疏远你,你那里能这些日子的谨慎小心。”广仁反手握住火山的手,“是我不该瞒你,仅此一次。”
“先生的风寒不愈,也是分魂之故?”火山闷声。
“不出两日,也会痊愈了。”广仁点头。
“我总是希望能分担些先生的思虑的……”火山低声道。
“我忘了说,分出的六缕魂魄是你我各半,所以才让你也禁了术法。”广仁无辜地瞟一眼火山。“现在我已有了线索,不过,我觉得这些日子过得不错,还不想放你出去找正主的麻烦。”
“先生的打算是?”火山听到广仁说觉得这些天还不错,神色舒展了些,也终于明白了他这几日特别容易疲累的原因。“先生不说的自有先生的道理。只是先生可知我的担忧……”最后一句,几乎自语。
“等你把这些书抄完了,我们换个地方,到我的术法解封。至于去哪里如何安排,全凭你做主。”广仁挑眉,“你喜欢我们用黑发的样子,就暂且保持下去也好。”
火山闻言心一跳,原来广仁不是没注意到他的眷恋。发现他一直握着广仁的手未松,火山连忙放手。有点无措地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去。
第二天离开火山雇了一辆马车,这次车夫驾车,他和广仁肩并肩坐在车内。车行至乡间,广仁竟摸了那本未看完的风花雪月的故事出来。火山在一旁瞄上几眼,看到主角书生送了心上人一支碧玉簪做定情之物。偷眼再看广仁的头上,那支束发的银簪是他挑的……火山眼一颤,感到脸上起了窘热。仿佛察觉了他的心思,广仁扫他一眼,合上了书本。
“市井坊间多以耳环玉佩做定情信物——火山,我从未问过你可曾有中意之人,是因为我知道,你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火山的心愿就是留在师父身边足矣,再不需其它。”
“言知之易行之难……”广仁垂下目光,又抬头直视火山一双明亮的眼。“言知之易行之难,我从不轻易给出承诺。”说着广仁深吸一口气,“倘若有一日你有了心爱之人想共赴生死,我就解开你我连命,亲自送你们入轮回,生生世世永结爱侣。”
“火山也有一个请求。”火山闻言没有开口拒绝,反而咬唇回视广仁深邃双眸。“除非有这么一天,否则大方师即使身陷险境也不可为弟子解开连命。黄泉路上,绝不一人独行。”
“击掌为誓。”广仁抬手,火山毫不犹豫跟上。
车轮辘辘,扬起红尘弥漫。车内两人长发随清风起伏相混,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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