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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人
房内,龙形香炉吐出线状白烟,袅袅盘升,终至化为无形,杳散在空气中,添了淡淡檀香。
疏楼龙宿坐在琴架前,却不弹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琴弦,发出没有旋律的纯粹琴音。
慕容绝远立在他身后,气氛中的沉默令他忐忑,终于决定开口:“你何时发现我是雁轻鸿派来的?”
“一开始教母带汝来时,吾便留上心了。”口中说着,手指未有停歇,点点琴音衬得疏楼龙宿的儒门口音更为悦耳。
慕容绝心中微微一凛,道:“你为何没有点破?”
“他们要玩,吾便奉陪到底,也是替平淡的生活多增加一点趣味与挑战性。”疏楼龙宿冷然一笑。
慕容绝静默半晌,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这嘛,或许留下来继续做贴身随从也不错。”
慕容绝一愕,向来平静的眼眸漾满怀疑与不解,道:“你……你不怕我心怀不轨吗?”
疏楼龙宿端起茶喝了一口,道:“如果汝真包藏祸心,早趁吾睡梦中暗送一刀,又或在三贯之时下吾毒药了不是?倒是那一剑,刺得不痛吗?”
慕容绝一震,“原来你都知道!”
疏楼龙宿站起身走了几步,华扇轻摇,道:“就是赌定汝不会背叛吾,吾才会将琉璃珠交予汝替吾引诱苏怀河,而汝也确实没让吾失望。汝自己说吧,汝难道不想留在吾身边?若吾揭发汝的身份,离开儒门天下的汝,又将何去何从?”
慕容绝沉吟不语。
疏楼龙宿见他踌躇,又道:“再者,吾登上龙首之位以后也得添置侍从,要重新适应新的人也挺麻烦,汝该能体会,当初汝吾不就调适了好些时日?”
慕容绝清澈的眼波纹阵阵,心中摇摆不定。疏楼龙宿一声沉喝:“慕容绝听令!”
慕容绝愕然抬头,对上疏楼龙宿一双慑人锐利的红眼。
“只要汝一言!汝愿否成为疏楼龙宿的贴身随侍,生死护之,永不背叛?”
慕容绝抿住发颤的双唇,吞了口唾沫,半晌,缓缓道:“慕容绝……慕容绝愿生生世世追随龙首,生死以之!”
疏楼龙宿大喜,哈哈大笑道:“好,好!”踅至窗外,盯着外头未灭的宫灯,四周景物溶在黑暗中,显得危机四伏。
“有汝当吾的左右手,吾也可节省一点心力……未来的儒门天下仍是斗争不断啊!”
***
十日后,疏楼龙宿于龙门道登上儒门龙首之位,四方门派纷纷前来祝贺。儒门龙首事务甚是繁忙,疏楼龙宿只接触几天,便巧妙地将烦杂职务交由门人处理,自己只做重大决定。
寝房亦换到龙首的专用华屋,夜夜有武生站岗巡守,加上三贯结束,慕容绝也不必天天守夜了,移住到龙首的随从房去,只是他仍尽职克务,必等疏楼龙宿睡下了才回房歇息。
这夜,疏楼龙宿沐浴过后,身上仅着一件单衣,坐在镜前梳理一头湿发,慕容绝捧着长巾在一旁等候。
疏楼龙宿不经意一瞥,正好见到慕容绝一脸沉思,那双鲜少有情绪起伏的双眼没有焦距地盯着地板,竟连他的注视都没察觉。
“汝有心事。”
慕容绝霍地回神,随即道:“没有。”
疏楼龙宿道:“汝很少聊起自己的事,也很少露出想法。”
慕容绝低声道:“我没有什么想法,我的事……也没什么好聊的,主人平日要操烦门中事务,不必在这些鸡毛小事上费心。”
“做主人的也会想了解随从。”
慕容绝眼神一黯,默然不语。疏楼龙宿也不硬逼,心想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将玉梳递给慕容绝,道:“你来帮我弄开头发。”
“啊?”慕容绝一愣。
“后脑上有一处打结,吾看不见。”
慕容绝迟疑道:“可是……”
疏楼龙宿道:“吾的性命都能交在汝手上了,何况是头发?”
慕容绝眼睛剎时蒙上一层水雾,低声道:“是。”语气掩不住激动。取过玉梳,捞起打结细心拆理,理开了,拿着毛巾轻轻摁干紫发上每一颗水珠。
等诸事忙完,也该是就寝时刻了,慕容绝如往常放下床帏,熄了烛火,轻合上门回房安歇。
疏楼龙宿闭眼躺在床上,心中却想:“儒门分为剑琴两派,各自主张不同,龙首之争不只关系到儒门天下于武林上的态度,接连也带动了两派的私下争斗;若众人各有异心,儒门何能壮大?”
想着想,坐起身子:“或该结合两派的意见与势力融为一体,儒门自当还是以自身修养为主,嗯,另建立几个儒门管辖的分支儒派立于武林……”
一动起脑便了无睡意,疏楼龙宿心知暂时是睡不着了,即掀幔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衣,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守夜的武生见了他赶紧行礼跟在后头,疏楼龙宿挥挥手道:“汝等别处巡守吧,吾一个人走走即可。”
“那么是否去唤醒慕容随侍?”
“不用。”
武生又道:“宫灯大多已熄,龙首可需要提灯?”
疏楼龙宿内力深厚,暗夜中仍可清晰见物,也婉拒了,漫步往后山走去。
时已夏初,后山鲜少人烟的条件使得树草丛生,野花片片,虫鸟大乐,满耳都是夜虫唧唧叫声。走着走听闻流水淙淙,心知来到了后山悬瀑,左右还不疲累,便信步前行。
不多时,月光下只见一座银瀑悬在一处矮崖上,瀑水哗哗而下流成一道清澈的溪泉,往山下而去。
疏楼龙宿在溪中掬水洗手,但觉溪水清凉若冰,忽然兴起一个念头:“若将酒瓶搁到溪中浸凉,夏日饮来倒是人间一美。”
抹干双手,再瞧月已偏西,是该回去了。转身欲走,此时突然自崖上传来几声拨水声响,音量不大,虽让瀑布流水声掩去大半,但那声音甚是突兀,疏楼龙宿耳聪目明,自是听出了其中差异。
“那几下声响显然是人为所发,夜深人静,此时竟会有人来吗?”心中好奇,借着壁上藤蔓施力上纵,悄然无声。
瀑布源头是一座规模适中的湖泊,四周尽是一丛丛一株株花草植木,一片翠绿环抱住湖周,偶有微风刮来,沾在湖畔的枝叶抚过湖面,带起阵阵涟漪。银月揽湖自照,映出相同空灵的飘渺。
疏楼龙宿心中暗赞:“好一处幽静绝美的地方,想不到吾在儒门多年,今天才发现。”
蓦地,湖面波一声拢起,皎洁的月亮从中而破,浮出一头乌丝,接着是长发半掩的雪白肩膀。那人轻轻吁了口气,旋转过身子。
那是一张连黑暗也遮掩不了丽色的容貌,风适时地停了,像是不愿意弄出涟漪破坏了倒映在湖面上的美好。
那女子看见疏楼龙宿,神色大惊,波地一声又潜入湖中。便只这么惊鸿一瞥,疏楼龙宿已看清她的长相,暗忖:“这容貌如此显眼,怎地我不曾在儒门中看过?”心下大奇,便等在湖旁,心想她终得起身,自可拦住一问。
岂料那女子竟未再浮出湖面,疏楼龙宿心下怀疑,难不成刚才看见的只是幻影?
忽地对岸树丛轻轻一阵晃动,疏楼龙宿眼尖,身子呼地朝前射出,一跃至湖心,落下时足尖在水中落叶轻轻一点,又跃前数丈,来到对岸。只见一个模糊黑影已距离甚远,正自遁去。疏楼龙宿真气一提,迅如蛟龙直追而上。
那人轻功极佳且十分熟悉此处地形,疏楼龙宿只在开头追近数丈,便因路上屡屡突然冒出的大石、横在半空的巨大枝干等物阻挡而无法一举成擒。
前方是一片半人高的红花树丛,枝叶茂密,树干占了整棵树一半高,低头看去就像是一排排树洞。只见那人来到红花树丛前,矮身钻了进去。
疏楼龙宿追着来到,眉头一皱,心想我乃堂堂华丽的疏楼龙宿,怎能行此钻狗洞的行为?便这么一顿,已失了女子踪影。
“算汝好运。”疏楼龙宿哼了一声,也就回房去了。
翌日,疏楼龙宿硬是不甘,找了个理由让一众女门生齐聚一个个细看,清秀者有之,却不见昨夜的绝色,心中更是大疑:“那女子对后山地势甚为了解,见了吾没命地跑,显见知晓吾是谁,十之八九为儒门之人,却不知藏在何处?”
慕容绝见疏楼龙宿大费周章,忍不住问道:“主人找什么人?”
疏楼龙宿将昨夜之事说了,慕容绝哦了一声,问:“她可有主人好看?”
“她嘛,哼哼。”
此后数日,疏楼龙宿入夜便带着慕容绝至湖边埋伏,只是一朝惊鸿,那女子不曾再现身过。
慕容绝建议:“不如主人别去,让我独自埋伏,或许那女子失了戒心,让我擒了回来。”
每每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两人终于失了兴致。
***
书阁中,疏楼龙宿坐在案前检阅下头呈上来的重要事务,若是次要的,往往便要三司自行裁决。
连日绵雨,下得人连出门都懒了,疏楼龙宿想起宫灯帏,又想起那身洁若白云的出尘身影,忍不住往白玉琴望去,却正好见到慕容绝点燃香炉后便伫立不动的出神模样。
疏楼龙宿想起近日来慕容绝总是心事重重,神色郁郁,稍不注意便是现在这个情景,偏他口风甚紧,一问三不答,要不就模糊带过,疏楼龙宿亦拿他没法子。
清了清喉咙,欲引起他的注意,慕容绝果然马上清醒,转身问道:“主人喝茶?”
疏楼龙宿顺着他的话应一声,慕容绝倒了杯茶捧来,疏楼龙宿道:“汝来此有四个月了吧?”
“快四个月了,”慕容绝声音黯了下去,“再五天便四个月了。”
“汝倒算得清楚,可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
慕容绝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谢主人关心。”
“嗯,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跟吾说。”
慕容绝点点头。过了半晌,忽道:“主人……”
疏楼龙宿从折章中抬起脸,“嗯?”
慕容绝张口欲言,顿了顿,道:“茶凉了,我去换一壶来。”也不等疏楼龙宿回答,径自走了出去,连茶壶也没拿。
夜里,慕容绝才辞退,疏楼龙宿枕在床上心想:“这小子像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难道是在儒门受了什么委屈?身为吾的随侍,别要是有心人想针对他。”想了想,起身推窗一瞧,雨早在几个时辰前停了,月夜清朗,心想不如找慕容绝夜间散步,或可松懈他的精神。
念头才过,忽见不远处慕容绝的房里纵出一条人影,身形依稀便是本人。疏楼龙宿咦的一声,从窗口一跃而下,悄然跟了上去。
慕容绝沾地无声,巧妙地避过巡守人员,轻巧巧往疏楼龙宿平日的起居书阁而去。行至近处,谨慎地四下张望,眼见无人,推开门窜了进去。来到书案前,毫不犹豫拿起悬在笔架上的凤鸟纹玉笔揣进怀中。
他低低吁了口气,转身却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红眸,大惊失色,结巴道:“主……主人……”
疏楼龙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冷冷道:“这是汝回报吾的方式?”
慕容绝张着嘴,只吐出一个我字便说不下去,满脸都是惊慌。疏楼龙宿瞪着他,咬牙道:“无畏的慕容绝,汝现在懂得害怕了?”伸手扣住他的脉门,将他拉出书阁。
慕容绝垂着头不发一语,任疏楼龙宿拽拖也毫不挣扎,沿路惊动了巡守,巡守们见龙首怒气冲冲,皆不知发生何事,便跟在后头等候差遣。
来到地下囚室,疏楼龙宿将慕容绝扔进其中一间铁牢,吩付道:“慕容绝犯了窃偷之罪,好好看守,人要跑了吾唯汝等是问!”
一夜难眠,次日清早,正龙厅聚集了众上位官员,疏楼龙宿居中而坐,两位武官押着慕容绝,慕容绝跪在下首,闭目不语。
疏楼龙宿拿着凤鸟纹玉笔,冰冷冷地问:“慕容绝,汝偷取玉笔意欲为何?”
慕容绝不言不动,只是定定地跪着,宛如一座雕像。
“汝受何人指使?”慕容绝依旧不回答。
怒由心起,疏楼龙宿瞇着眼,缓缓道:“汝答应成为吾的随侍,只是为了取得吾的信任,好方便汝偷东西,是吗?”
慕容绝倏地睁开眼,冲口道:“不,不是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不……不全是……”
疏楼龙宿遣退众人暂留厅外,独留自己与慕容绝。空气中寒冰似的气氛冷得扎人,疏楼龙宿的声音像是水中互敲的碎冰:“汝要这支笔,只要开口,吾又岂会小气?为何汝要用这种方式?”
慕容绝摇摇头。
“就为了一支笔,汝背叛了吾的信任。”语气中难掩失望,将笔用力掷在慕容绝身上,冷喝:“带着汝的笔滚!儒门天下从此无汝立身之地!”
慕容绝满脸凄苦,眼泪盈然欲滴,拾起笔揣进怀里,颓然走出正龙厅,走出龙门道,走出儒门天下,从此杳无音讯。
过得数日,文武官要疏楼龙宿再行挑选随从,他便挑了两个甫进门的幼童,一男一女,都只有三四岁年纪,将他们自小培养起,由他亲自调教,武功能力皆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背叛他。甚至在许久之后,男侍为护他而惨死银枪之下,亦毫无怨言。
后来,疏楼龙宿移居疏楼西风,与好友剑子仙迹互为邻居,逍遥相伴。渐渐地,新的记忆将旧的回忆挤到更底层的空间,许多事不曾遗忘,只是缺少媒介引起回想。
这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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