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记

作者:林下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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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雪落时(五)


      杨琰没有回头,他知道唐息在走近自己,靴子踏在枯枝与落雪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唐息的脚步一直很轻,不用内力就捕捉不到,内力不高者,也很难从周围的声音中辨识出他的脚步声。杨琰清楚,这和唐息精修暗器功夫有关,暗器讲究隐蔽、快速、猝不及防,因此使暗器的高手往往轻功也很了得,他们习惯悄无声息的靠近别人,然后收割人命。

      而现在,唐息的脚步很稳,声音很清楚,令人安心。

      杨琰轻易从风声、鸟鸣声、马蹄声,甚至是血液的流动声中听出他的脚步声,好像要把自己从一个虚无飘渺的世界里脱离出来。

      唐息脚上的牛皮靴本来是纤尘不染的,可此时鞋面已经沾上了细小的泥点,他并不在意,走到杨琰身畔。

      唐息道“走吧。”

      杨琰点点头道:“嗯”

      杨琰转身,往远处群山遮掩住的望朱村迈开步子,他的手顺着马背上的马毛的方向一遍遍抚摸着。

      风是凛冽的,手中的触感是温暖的,黄昏是惆怅的,他的血和心是炽热的。

      唐息牵着马缰走在马的另一边,他想,人在这个江湖里,真就是立在了一个尔虞我诈的战场,要么赢,要么输,至死方休,没有任何人能半途而退。如果身边这个少年能够选择,会不会宁愿做一个酒楼里安安分分的小老板,或者在山林间走马观花、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少年子弟江湖老,美人、香车、名马,数之不尽的财富,一身江湖落拓味道,尽管刺激辉煌,却再没有旧年望朱村里的平静安宁了。

      山溪拐流处,碧涛断分间,距望朱村不过一里路的地方,唐息望着村口那座正中镌刻着“望朱”两字,铁画银钩,透雕花纹,风雨剥蚀仍难掩精巧的石门,停了下来。

      唐息低低说了句话。

      晚风将他的声音送进杨琰耳中,带着哀凉:“闭上眼。”

      “不用。”杨琰的手顺着马背摸到脖颈,从马额上滑下来,落在剑柄上,“我已看到了。”

      月被云团吞没,夜色昏沉黑暗,重重云后,冷光熹微,刺不透沉沉夜幕,被牢牢囚禁起来。这黑魆魆的夜里,没有人家里的灯火,村口石门却被妖艳的红光照亮。

      石门左右两角各悬挂着一盏硕大的灯笼,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蜷缩在灯笼里,白纸扎成,染作红色,扎灯笼的手艺高超,染灯笼的手艺拙劣,斑驳的白从腥红中凹陷出来。石门正中,吊着个人的尸体,这人比杨琰大两岁,实岁十九,虚岁二十,身高七尺三,父五十一,母四十九,家里今年初七给他说了隔壁村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这些所有他相关的数加起来,都没有他身上伤口数量的一半多。

      血浸透了吊着二牛尸体的麻绳、身上破碎的衣物,血流下来,一滴一滴,尸体下方的泥土早凝固成暗红色的泥块,混合着血的雪也已经冻成了冰。

      杨琰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血能有这么多,染完灯笼后,还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石门前下方还放着三口棺材,棺口敞开,棺盖立在棺边,棺木上满刻着活灵活现的五毒,棺顶则各雕了个人,左边棺材上的身高两尺,面如树皮,獠牙血口,身穿祥云紫袍,衣领处挂一根骨链,乃是人的指骨串成;右边棺材上的二尺有余,发如枯草,灰袍麻带,上系两骨瓢,是婴儿头削半,眼如铜铃,耳鼻冒火;中间的最矮,一尺半不足,红袍赤脚,面加赤枣,落腮胡,发上数十小辫,如群蛇乱舞一般。

      棺中并非空空如也,而是分别坐着个慈眉善目、须发全白的老头,两腿抻直,正在闲聊。这坐于三个棺材中的老头身上穿戴,除多了一杆拂尘外,与棺材上雕刻的人并无二致,但其对比之鲜明,更为阴森可怖。

      紫袍老头道:“这普天下的人,话本里的言,因着那皇亲国戚最爱取那金丝楠木做棺,便可劲地指着那金丝楠木棺夸,道是它木性和润,触手生温,纹理细腻,流金熠熠,不裂不翘,冬不凉夏无烫,可称神仙物。”

      灰袍老头道:“穷贫鬼爱学富贵事,丑东施苦效俏西施。天家血脉存龙气,自然镇得住这神仙物,苦寒乍富靠祖运,命里无缘偏要求,哪里晓得犯那尊高处,白白毁掉几辈福。这人选棺材,定要量命而择,万万容不得马虎。”

      红袍老头道:“我们兄弟三个选棺材棺,才是千口挑一只求精,用那生于茂林深山悬崖之上,不长百年难以成材,入水则沉,入土难朽,香如梓柏,色如古铜的油沙杉木。用整根油沙杉木刨成棺材后,刷上熟桐油,精工细凿,丹涂粉饰。”

      三个老头全抬眼望向杨琰、唐息二人,齐声道:“好棺材须遇得良人品,今个抬来上好棺材三口,供杨老将军、杨小公子、唐少侠用,也算得上隐世美玉遇楚和,浣纱越女逢范郎了,说不得半点亏待。”

      唐息摇扇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唐息乃是红尘客,舍不去这人间繁华,还是不劳烦三位老翁送我去地府与阎王判官相作伴了。”

      红袍老头道:“非也非也,人间说来全是苦,眼前细看不过空,唐少侠是聪明人,难道还看不透俗世种种犹如风中飘絮,眼内空花,终究是虚幻之物罢了吗?”

      唐息叹然而笑:“小子愚钝,贪恋红尘俗世,比不得三位老翁,深谙心中了无半点物欲,便知富贵繁华如烟云;眼前失却些微俗情,但见云在青天水在瓶的道理,看得太透,说是来送棺材的,自个先钻了进去。虽说三位看上去老朽如枯骨,黄土已埋深,也没有辛辛苦苦抬棺来求死的必要嘛。”

      灰袍老头手摩挲着腰间头骨瓢,和气道:“唐少侠何苦图这一时口舌之快,我们兄弟三人温言善意,也是为了开解你们的烦忧。唐少侠死了,我们替你烧几个美女纸人;杨小公子亡后,我们也送你一家团聚。你们解脱,我们行善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杨琰冷冷道:““三花聚顶”千里迢迢从留州送棺材来,杨琰替家祖言谢了,只不知三位无缘无故杀我好友,究竟为何?”

      红袍老头惭愧道:“我们无意乱杀,杨小公子这位好友,本是无缘,但他不顾尊祖警言,执意留下阻挠你回村,我们兄弟三人听了,觉得他未免太过碍事,左紫看不过眼,又嫌带来的白灯笼不够喜庆,两位观了怕不高兴,不肯让我们开解,就动手染修饰一番。可惜杨小公子好友血有余而命不足,半路就去了,实在可惜,我们送完你们,自会在备一口薄木棺材予他安葬的。”

      紫袍老头道:“我们兄弟三人本以为杨小公子少经江湖事,对我们兄弟不清楚,看来并不如此呀。”

      杨琰剑已出鞘,凤歌如雪,道:“今日不巧,先是“江南四虎”,又遇“三花聚顶”三位老人家,前者大虫半点不似,卑鄙猥懦如小虫,你们慈眉善目如土地公,却是夺命妖人老不死,尽是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想不知道也难了。”

      “三花聚顶”三位老头拿起拂尘,脸上流露出遗憾,他们觉得自己一番好心,如流水东逝去,被人白白辜负一空。

      每当他们觉得有人辜负了他们好心的时候,都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事,都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事。

      所以他们认为自己就算是坏人,也是个可爱的坏人。

      从前他们被老和尚摸着头旋讲过有佛缘过,被道观收留做小道童过,被人牙子卖到书香人家里做仆从过,被街边卖包子的老爷爷施舍香喷喷的肉包过。

      但寺庙里的穷香客多,香油钱连菩萨金身都塑不起,害他们要四处化缘节约财钱;道观里算卦的人脾气太差,他们不过是把吉卦解成凶卦,就要辱骂他们;书香人家里的小少爷自己学问好,拿着复杂难懂的书籍追着他们要教;买包子的老爷爷知道他们喜欢吃牛肉,还把猪肉白菜包给他们吃。

      于是他们想,老和尚不知道挑客人,爱放那些交不起香油钱的贫苦人家来拜佛,太不应该,半夜几个人拿着木鱼将他砸死了,自己当方丈;道观里年长的道士们不将不会被人辱责的整理打扫教给他们,实在过分,他们在舀水的时候投毒在缸里,将道士卖都毒死;小少爷仗着自己书香门第聪明,硬要为难他们读书写字,学些个难懂的经史子集,未免跋扈,他们趁小少爷午睡,拿被子闷死他,把那些书撕碎了,全塞他嘴里;老爷爷惺惺作态给他们包子,却不顾及他们喜好,不肯去杀头牛来给他们做牛肉包吃,更是可恶,他们到老爷爷家里将他剁碎喂给狗吃。

      后来没有人敢来他们的庙上香,没人敢到他们的道观里算卦,富贵人家肯买他们做仆从,更没人愿意施舍一点点粮食给他们吃,他们才后悔了,觉得老和尚、道士、小少爷、老爷爷真是好人,不该杀掉,应该关起来照顾他们。但斯人已去,后悔也没用,兄弟三人想了几天几夜,决定要做他们一样的好人。

      可惜他们装了一个月,骗到个师傅教他们武功,就再也装不下去了,师傅榆木脑袋一个,他们学起他祖上传下来的武功谱,可说快他百倍,却还要忍气吞声奉他做师傅,着实没有道理,三个人想了个办法,将师傅害残,涂蜂蜜,扔在蚂蚁窝附近。他们装好人装得太累,索性只学个表面功夫,在杀人前假意客气一番,装个慈眉善目的模样,再动手折磨别人。

      他们可能将身上所有银子给个向他们恶言相向的乞丐,也可能奸杀一个好心送鱼汤给他们的渔家少女;可能整天都在向别人求教手艺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也可能一晚灭个仁义人家全族三百余口,恶名远扬,捉摸不透,江湖中人只知道他们姓花,名不详,就根据他们出场穿戴,称为花左紫、花右灰、花中赤,对他们三人,统称“三花聚顶”。

      半轮冷月从被朔风冻裂的浓云跳出来,稀疏的芒星躲在天边,苍茫大地,冰霜凝雪,空气中隐隐约约可嗅到袅袅清香从熏缭绕而出,那若即若离的香气令人有种说不出的神欢体轻。

      花左紫、花右灰、花中赤三位老头脸上的遗憾更浓了,甚至眼底还能瞧出一丝委屈。

      他们跟着门内护法出来,在萧瑟刺骨的寒风中立了良久,环顾四周无人解闷,好不容易才来了人,他们不把这两个年轻人来的消息告诉护法,就是为了让自己兄弟三人不至于闷得慌。

      但这两个年轻人来得太慢,他们话唠得太久,害得连正经事都忘了。要是等下去得太晚,免不了要耽误任务,被护法和门主责备,甚至惩罚。

      夜凉如水,三个鹤发鸡皮的老叟委屈的眼神中渗出说不出的恶意。

      他们已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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