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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康熙六年的春日,这一年的春狩,在很久很久以后,当日参与的大臣们回想起来,是康熙帝漫长的一生,最开怀的一次春狩.因为那一次,有明珠家的公子相陪,年少气盛的皇帝,迎着冉冉朝阳,飞马拉弓的一射,气壮山河.
侍从们相拥着去拣方才康熙射落的大雕,康熙收回弓,满是得意的朝着纳兰一瞥
"容若今日成果如何?"
纳兰成德握紧了手中的马缰,催马上前
"自然不能和皇上比."
康熙摇了摇头,远处的侍从已经拣了大雕回来,呈在他面前
"果然是大雕,朕倒是不曾走眼."
说罢挥手让侍从把大雕收起,双手拉紧马缰,一夹马肚
"容若,咱们来比比,看谁先到前面那座山脚下."
话刚落,人已如离弦,飞奔而去,一身明黄在暖暖的金黄中,格外的醒目,纳兰成德嘴角一勾,扬起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略有沉闷的甩在马臀上,追着康熙而去.一黄一青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莽莽山林间.
一直在不远处注视着纳兰的明珠,微微的皱起眉头,索额图催着马,不动声色的停在明珠身边,也顺着明珠的视线看去,眼里闪着意义不明的光
"明珠大人家的公子,真是少年才俊,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啊."
明珠一惊,他只顾着担心儿子,竟没发现这老狐狸在他身边,一面想,一面忙摆出笑脸
"哪里哪里,咱们再怎么着,不还是皇上的奴才么?"
索额图满脸堆笑
"那可不是,谁不是皇上的奴才,可这奴才,也得识时务,知大局,才能做好这皇上的奴才."
他的话,意在讽刺明珠近来有结党之向,说得明珠心头一阵火起,却只能讪笑
"索大人,才是前途不可限量啊,想皇后娘娘,端庄贤淑,是我大清的福分啊."
索额图一时面子挂不住,他虽对自家侄女入宫为后颇为得意,却最恨别人说他是依附裙带关系,奈何现在满朝中的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认为?
两人假惺惺的看了看对方,爆发出一阵大笑,而后各怀心思分道扬镳.
康熙迎着风,正骑得畅快,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觉得再也没有过的惬意.正想回头,却听见纳兰的马蹄声紧紧追上,忽想起宫内盛传容若,善骑射,想来果真不假.
纳兰成德已经许久不曾如此欢欣的在马上奔驰,跨下的马儿乖巧温顺,跑起却也丝毫不含糊,不愧是进贡的汗血宝马.康熙的黑马就在面前,纳兰成德卯足了劲,吆喝着马飞奔,康熙耳听着后边的声音越发的近了,眼看山脚近在眼前,心一急,顿生一计,坐在马上的身子故意一歪,纳兰成德吓了一跳,立刻勒马准备下马,却见康熙身子一正,驾的一声,等纳兰成德回过神来,康熙早已到了山脚,骑在马上,一脸的得意
"朕赢了!"
纳兰成德苦笑,堂堂皇帝此刻却如孩童一般的天真,甚至不惜使诈.
"皇上赢了,容若自叹不如."
康熙脸上一层薄汗
"朕知道容若嘴上不说,心里怨着呢.朕也是小时候和二哥他们比赛,看他们使的诈,朕却是一直不曾用过."
纳兰成德闻言失笑
"敢情皇上把这套都用到容若身上了?'
说话间,下了马,牵着马缰缓缓的朝前走,山脚边上有一条小溪,康熙放马去河边饮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朝纳兰成德招招手,纳兰成德也放了马去饮水,才走到康熙身边,就被他一把拽下来,险些跌进河里,康熙却一脸坏笑,看着纳兰惊慌的样子大手一捞把他捞进了怀里.
纳兰成德只觉得背后一暖,人已仰面倒地被康熙揽着, 他心头一惊,急忙想起身,却不料康熙把脸埋在他身上,死死的抓着他的手,喃喃道
"容若不要动,就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皇帝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霸气和自负,软软的竟透露些许的哀求,纳兰成德只觉得身子僵硬,硬生生的抬起头,望见皇帝隐约的面容,眼角仿佛有泪光闪烁.
他叹息一声,任由皇帝将他抱紧,春日的风和煦的吹过溪面,清冽冽的水声混合春日初融的冰块,清脆脆的欢唱,远处捕猎的欢快声不时的传来,惟独他二人,不在其中.
纳兰成德缓缓的伸出手,想拥抱面前的皇帝,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单和寂寞,孤家寡人的命运,从他登基那日起,就将伴他一生,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所有人眼中,这个男人,是皇帝,掌管着生杀大权,掌管着万里河山.
纳兰成德轻轻的回抱着康熙,明显感觉到康熙的身子一震,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对上纳兰成德清澈的双眸,眸子里满满的温暖和包容.
"如果这样可以让皇上舒怀,那是容若的荣幸."
康熙久久的凝视着容若,叹息一声,将人再次揽进怀里,蔚蓝的苍穹,金色的阳光自薄薄的云层透射而出,照得溪面一片粼粼,几乎闪花人的眼,对岸几树桃花开得正是妖艳,风一拂,花瓣纷纷洒落,跌坠进溪水里,把溪面点缀得粉嫩可爱.
风忽然刮得大些,树枝刮擦着,沙沙做响,康熙的呢喃若有若无的飘散在溪畔
"容若,这样的你,叫朕如何舍得放手."
纳兰成德疑惑的抬起头,望着康熙
"皇上方才说了什么?"
康熙微笑着摇摇头,指着对岸的几树桃花
"容若曾经说万物有序,年分四季,此刻,朕可是赏对花了吧."
纳兰成德的脸倏的一下红得极透,看在康熙眼里,可爱至极.
"皇上说笑了,那时候容若不懂,胡乱说的."
康熙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脚,震得那桃花又扑簌蔌的直往下掉,落得溪面上一片粉色,极其的旖旎.
纳兰成德被他笑得尴尬,赌气起身去拉在河边饮水的马
"皇上,咱们该回去了,再不回,他们怕是要急了."
一身青衫的容若,站在桃花坠满的溪边,康熙蓦地里就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就当是如此情景.
春日的风纵是再和煦,却终也抵不过庙堂上的孤高冷冽.
那日自围场回府后,纳兰便再也不曾进过宫,康熙偶有问及,却说是得了风寒,在家养病.
太皇太后听说了,巴巴的派了苏茉儿带了些补品来慰问,又唠叨了好些个皇帝现如今懂事多了,少不得也有纳兰陪读的功劳,吩咐了让好好养病.
明珠满脸惶恐的谢了恩,又说了好些个感激的话,眼看着苏茉儿上了车,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吩咐关上了府门.
明珠走进纳兰房里的时候,纳兰成德只着了一件薄衫,趿着软鞋正俯在窗台上开窗,窗外的风暖暖的,带着花香轻轻的抚进屋里,吹得纳兰成德身上的薄衫如雪一样的白,明珠咳嗽了一声,窗台上怔怔的人转过了头
"阿玛?!苏嬷嬷回宫了么?"
"恩,你也给我小心点,穿着这样子就趴在窗台上,叫下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纳兰成德露齿一笑,爬下窗边的几凳,几步窜回床上,用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的裹起来,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
"这样行了吧,该有些得风寒的样子了吧?!"
望着儿子一脸得意的样儿,明珠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却绝对也不小了.
"冬郎,你就不能和阿玛说说,究竟为何不愿再进宫呢?"
纳兰成德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扭转了头
"阿玛,儿不想说."
明珠站在床边,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手伸到半空,却没有落下去.
"你这些天不想进宫,阿玛帮你瞒着,但是冬郎,咱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阿玛不知道春狩那日你和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玛只想说,在阿玛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阿玛希望你能快乐,懂吗?"
纳兰成德抿了抿嘴,泪却不知道何时漫上了眼眸,眼里一片温热,连声音都带了哽咽
"阿玛,儿明白,求阿玛,再给儿一些时间好么?"
纳兰成德没有听见明珠的声音,他只是听见明珠的脚步声,一步步的离去,听见门,嘎吱一声被轻轻关上的声音,他还听见了明珠在门边小声的吩咐下人
"不准去打扰少爷.'
纳兰成德深深的叹了口气,将脸密密的埋进温暖的锦被里,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止不住的有些怕.
那日康熙呢喃着说的那句话,终究还是让他听到了.
他听见年轻的皇帝似有若无的说
容若,这样的你,叫朕如何舍得放手.
不可否认,他听见这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塞了几把冰块,彻骨的寒.
虽然他听从阿玛的意思进了宫,但是,他并不想把一生都葬送在宫内,那片阴霾的土地,时时压得他几乎不能喘息.
他甚至想好了以后的出路,科举,仕途,外放.
可是这一切,很有可能因为皇帝的一句话,成为泡影.
是否因为他的过于温和,所以让皇帝贪恋着这样的温和,不舍得放手,久了,竟成心结.
或许,拖上个几日,皇上他就会明白,容若,也不是他的所有罢.
心底仓皇着想着逃离的容若,却不曾想到,这样的举动,在深宫内那个孤高的人身上,狠狠的划下一道血肉淋漓的伤口.
深夜的御书房灯火通明,梁九功候在康熙边上却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啪的一声,一本明黄的奏折重重的落在案头,案前琉璃百花烛台上的烛火被风刮到,扑闪扑闪,映照着康熙阴晴不定的脸.
"派出去的人可回来了?"
梁九功赶紧上前道
"回万岁爷,回来了."
"探得什么消息没有?"
"探子回报说纳兰公子一整天都在房里,哪里也没去,快中午的时候开窗在窗边站了一会子,很快的被明珠劝回床上去躺着了."
"这么说来,真是病着了?"
康熙皱起眉头,凝视着案前的烛火,若有所思.
"这个......奴才就不好说了."
外面的更声敲过了三响,梁九功偷偷抬头望了眼康熙
"万岁爷,天夜了,该歇息了."
康熙摇了摇头
"朕还有些事情要理理清楚."
明明那日春狩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去就得风寒了呢?况且这样的天也不易得风寒罢,难道,容若是故意躲着朕?!
思及此,康熙的脸色一凛
不可能,朕又没说什么做什么,他为何要躲着朕?!莫非是明珠说了什么的缘故?!
康熙越想越乱头越疼,扔了手中的笔.
"罢,今儿晚,歇了罢."
"是!"
梁九功正要出门唤肩舆,却被康熙制止
"就宿在这里,不去别的宫里了."
梁九功楞了楞
"是!"
隔日上了早朝,照例是收到了明珠带来的假名令,康熙不动声色的眉一挑,倒是没说什么,看着明珠一脸坦然的退了下去,这日的早朝,同样递了假名令的,还有敖拜.
没有了敖拜在朝中,群臣倒是颇为兴致高昂了一番,就圈地和更名田大肆讨论了一番,一时间,朝堂如同沸腾的油锅,噼里啪啦爆个不停,不同意见的大臣争得个脸红脖子粗,一个个如同圈地里的斗鸡,方寸之地成了他们争名夺利的战场.
及至散了早朝,康熙已经觉得额角的青筋跳个不停,刚踏进御书房,就见慈宁宫的人上前道
"皇上吉祥,老祖宗说今儿有事要找皇上,请皇上用了午膳就过去."
康熙诧异的抬起头,心底却不知究竟皇祖母叫他过去有什么要事.
慈宁宫里经年不息的缭绕着一股檀香味,康熙才进了大门,苏茉儿就笑着迎上前
"皇上来了,可不巧,老祖宗正在礼佛呢.皇上先坐坐?"
康熙对皇祖母身边这位嬷嬷向来不敢轻视,急忙笑着道
"是玄烨来得不巧了,皇祖母这些时候身体可安好呢?"
"老祖宗身体硬朗着呢,时常念叨着皇上,知道皇上忙,没事也不敢去打扰皇上."
"苏嬷嬷说哪里话来,皇祖母什么时候想见玄烨了,派人去乾清宫说一声就成,若是照苏嬷嬷说的,玄烨怕是天底下最不孝的人了."
平淡的妇人声音远远的传来
"皇上胡说些什么,皇上是天下臣民表率,这不孝二字是能随口说的?"
一袭玄衣的妇人,手上捻了一串剔透的佛珠,明黄的穗子长长的拖着,在玄色的衣摆上拉开长长的艳色,身上玄色的香云纱薄薄的拖过石青的地衣,沙沙做响.
康熙一步上前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罢了罢了,皇上起罢."
康熙起身扶着孝庄走到榻前,孝庄回身坐在榻上,慈爱的拍了拍康熙的手,拉着他一起坐下,笑眯眯道
"皇上这些日子长进了,哀家听下面的大臣说,皇上越来越能干,越发有象你皇阿玛了."
"是大臣们谬赞了,孙儿要学得还有很多."
孝庄点了点头
"哀家这次叫皇上来,不为别的,是为了皇上身边陪读的事."
康熙忽然一阵紧张,陪读的事,是容若么?
或许是康熙的紧张看在孝庄眼里,引起她些许敏感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也是纳兰家的小子这些时日病了,哀家才想到的,恰好前阵子哀家见了曹玺家的小子,很是喜欢,就琢磨着,让他来给皇上做陪读,也免得纳兰家的小子偶尔的身体不适,皇上就该寂寞了."
康熙脑子转了转
"曹玺不是去做了江宁织造,好端端的,皇祖母去了哪里见了他家的公子?"
"是曹玺感念着皇上的恩德,巴巴的把自家儿子送了过来,好歹他也是个尽忠的,哀家也不好拂了他的兴."
正说着,苏茉儿走了进来
"老祖宗,曹家的公子来了."
孝庄摆摆手
"快带进来."
苏茉儿应了,朝着门外招了招手,一个小小的孩童费力的跨过门槛,端是生得好样貌,眉清目秀煞是讨人喜欢,大大的眸子仿若水银里养了两丸黑晶,白处极白黑处极黑,说不出的灵气,上前来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道了安,喜得孝庄急忙的叫苏茉儿扶了起来,带到身边
"真是个好孩子,看着就乖巧,倒看不出曹玺哪里来的福气,得了这么个灵秀的小子."
康熙朝曹寅扫了一眼,小小的孩童怯生生的望着他,单单纯纯的,倒不象个会耍心思的.
"皇祖母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孝庄也不说话,只笑着捏着曹寅的手,嘱咐了些事,又道
"我看这孩子怪可怜见的,人又单薄,皇上可不许欺负他."
康熙失笑
"皇祖母把朕当什么了?朕是那样的人吗?!"
小小的曹寅眨巴着眼站在大大的慈宁宫,望着眼前满脸堆笑的皇帝和太皇太后,静静不语.
这一年,康熙14岁,容若13岁,而曹寅9岁.错乱纠结的丝线,已经在未知的迷茫中,悄然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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