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欢

作者:晏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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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言以对


      厚重的卷云密密遮蔽天空,颜色并不是浓重纯粹的黑,而是肃穆无情的鸦青,云间缝隙处渗透出几分浅灰,就这么沉甸甸的压在海上,盯久了就会有种难以摆脱的窒息感。

      无望之涯没有日月交替、星辰变化,似乎年岁在天地间游走,却独独自此地止步不前。若按人间时辰来算,现在应是三更刚过,入梦正酣。但无往海边,唯一的凡人却是在清醒的研究着那片凭空多出的花草。

      平昌村所处的山坳,春有红雨绰约,夏有扶桑娉婷,秋有金桂藏香,冬有乱梅披雪,余下花草更是数不胜数,但若是放在东荒,大抵还是要被羞煞一番。

      东荒在上古战役前,曾是一处有名的仙家福地,万物生灵皆是蒙过上天恩泽的,灵气更是比别处沛然盈余,寻常花草自然不敢在此落脚,因而生出的大多是些世间难寻的美。

      沈眉宜穿梭在种种带着灵气的花草间,素雪裙摆上错落绣着几点桃花,擦过花草时带走暗香不绝。她一路细心观察,寻找着老先生所说的那两样,却是不知不觉待到闯入一片小树林,视线立时叫一种被繁花压得弯腰不起的树给生生占据了。

      她走近较为矮小的一株细瞧,枝干离头顶不过寸长。

      一模似样的五瓣组成朵无蕊花,色泽洁白,七八朵围在外围呈圆状,底下靠分岔长出的小花柄支起,其间凹缺,又有黄白小花密布,中心长着同色嫩蕊,三两个分散在叶层层叠叠的锯齿翠叶里。

      “那是琼花。”

      闻言,捻花的姑娘微微愣住,回过头去。

      “你似乎很喜欢凭空出现。”

      先前他不知何故潜入她的梦里,只为让她放声哭出来,可等她哭完时,这人却又消失不见。醒来时,能鲜明觉察到年深月久积累在心的情绪,被这一哭弄得发泄了不少,心底虽然不知他用意但还是存着感激,连带着也没那么惧怕了。

      男人不语,走到她身边折下花枝递给她。

      “我没想摘的。”

      嘴上这般嘀咕,却是迟疑片刻,接过了那花枝。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送花给她,心底说不欢喜是假,只是不敢表露出来,索性低眉把玩着手中琼花,努力压抑着唇角。

      男人没理会她的小女儿派头,袍袖一挥,只见她手中花朵枯黄萎靡,几乎是眨眼之间的事。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沈眉宜叫了声,所有喜悦碎成片片,只觉被深深羞辱了般,惋惜、惊愕地看了看已然死去的琼花,又抬头望着身边面无表情的人。

      枉她将他梦里那番作为当成好意,没成想又是在自作多情。是啊,被毕方抛弃时,她就彻底绝了希望,认清自己命数孤独,怎么能再次相信别人?这世间除了她爹,哪会有人待她好,而且就算是她爹,在过去十六年里也是没给过她几次好脸色。更何况是这个初遇时,就说自己“难看”的人。

      耳边春杏那句“知道自个儿这模样,还整日出来膈应人,真是不害臊”再度响起,她当时不是没听到,只是没当回事儿,原来心底竟然一直记得分明。此刻从记忆里翻涌出来,字字如针,一遍遍扎得她心上千疮百孔,痛却是沿着筋脉渗入骨骼混迹血液,令她无法自拔。

      她该害臊了,所以她想就此逃离这个地方。

      身边的男人却似有所觉,在她转身前,抢先问话:“你觉得,现在的花和刚才相比,哪一个更美?”

      沈眉宜脚步一顿,勾着脑袋,满心满眼都是憋不住的难过,没细想他为何来此一问,便亟亟开口,一腔愤怒积聚在短短话语内,竟是掩都掩饰不住:“当然是刚才的!”

      可怜她话里再怎么愤怒,也是半点影响不到男人,他甚至不曾看她,目光所及处是满树琼花正盛:“你喜欢现在的,还是刚才的?”

      他越是这样,沈眉宜越是觉得恼火。

      他怎么可以这样?在一次次羞辱了她之后,仍是这么平淡无波。羞辱给得那么顺手,根本不拿她的情绪当回事儿,之前又何必入她梦里给予安慰?给了鞭子,再给蜜糖,当她沈眉宜是什么了?

      情绪流转,更是不耐:“自然也是刚才的!”

      “可它们本就是一朵花,不过是样子变了。”男人伸手,轻柔抚上一瓣琼花,眼底没有喜爱,亦没有憎恶,不带一丝情绪的平静,视那琼花若寻常花草。

      沈眉宜这才察觉到他话里有话,逃离的脚步彻底停住,再挪不开,于是强压下不快,决定静心听他后话。

      “花开是美,花落难道不美吗?”他说着,重新看向她怒色未退的脸,“美与不美,都是凡人擅自定义的,这些花哪里懂得美丑之分?它们不过是应时而生,应时而败。难道别人说美,它们就得常年不败?别人说不美,它们就得想法子变成另一种模样?”

      “有些事是天命注定,没有谁能够强行逆天改命。你生就这番容貌并不是晦气,也不是与常人不同,在天命眼中,你与旁人毫无区别。既然连主宰万物的天命都不认为你难看,你又为何这么在意?莫非,你能忤逆天命不成?”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字字戳破她潜藏多年的自卑。那一刻,所有的怨怼、愤恨以及对自身的厌弃,都从灵魂最深处被他的话勾引出来。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伸手将披散着的头发挪到耳后,丑陋的胎记毫无遮蔽的袒露在他眼前,在这良辰美景里显得突兀非常,且极为容易将人吓退。

      “可你也说我难看,不是吗?”惨然一笑,凄凉诘问。

      “我大可不必在意,但你们却偏偏死拽着不放。明明不是我想生成这样,可你们从来都不管不顾,肆意谩骂、嘲笑,甚至欺凌我,孤立我!我娘她……我娘她被我害得郁郁而终,连我爹也气得常年打骂我,没有人肯来帮我!就因为我天生异貌,适嫁年纪没个提亲的,十六了去学堂还被小辈骂作‘不害臊’!昨日你甚至说我不是人!”

      话至末处,她已然瘫倒在地,捂着脸比梦中哭得还要厉害,可她很快就感觉到男人蹲在她跟前,平静语气被一丝疑虑打破:“我何时说你难看?”

      她闷声回答,啜泣不断:“昨天你把衣服给我的时候。”

      他了然:“我说的不是你的容貌。”

      她怔愣,捂脸的手歇出条缝来,难以置信:“那你……”

      “是你的身材。”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沈眉宜停止了哭泣,整个人瞬间呆滞,随后,有红色从脖子徐徐蔓延到耳际,再伸展到两颊,所行之处皆是滚烫滚烫的。

      回神时,男人早已起身离开,沈眉宜气得跳脚,奈何已经来不及踹他,只能将手上一直未扔掉的花枝扔向他的背影,顺带高声骂道:“登徒子!”

      回应她的,是男人敛了低笑后,那一声云淡风轻:“是泽止。”

      沈眉宜擦干净脸,望着他方才看的那树琼花,依旧繁花似锦,曳曳生姿,总觉得与适才所见。有所不同了。

      等等,他还没解释他为什么说她不是人呢!

      她瞬间醒悟,抬脚在林间遍寻那人身影,可等这不大不小的地方都给逛完了,也没再寻到那一抹白影,只得无奈作罢,嘴里却是低声呢喃。

      “你才不是人。”

      转眼到了巳时,玉山琼花倒是让她找到了,除却花蕊是白色外,外形倒与普通琼花并无差别,孤零零长在林子深处,长得最是繁盛,一眼便能瞧见。

      现在只差云阳仙草了,沈眉宜仔细回顾画上描绘的仙草模样。棕褐色,触感粗糙,倒有点像是树皮,长条状,一丛能生出四五条左右,纹路分明,没有分岔,边有细小锯齿。生长于半人高的石头中,且越是坚硬的磐石,长出来的越好。

      可这地方别说半人高的石头了,就是拳头大小的也没有。

      沈眉宜苦恼的蹲在海边,纵然是始终无波无痕的海面,也没能让她凝神静气,若是身边有碎石,指不定就落她手里当解气的抛出去了。

      泽止从花草中款款行来,望着她散发着烦闷气息的背影,不说话,随意寻了个地儿,将手上的树枝堆在一起,又拿剩下几个长的搭了个架子,念了个诀生火。左手一翻,多出条还在摆尾的鲈鱼,处理好后串在去掉杂枝的枝干上,就这么放在架上烤了起来。

      很快,那香味儿纵是无风,也隐隐约约飘到沈眉宜鼻间。一脸愁苦的人这才想起自己除却昨日的果子外,就再没吃过东西,连忙转过身,轻手轻脚向那火堆走去。

      她行得很慢,坐下也是,选了个离他不近不远的距离,望着那架上烤的香嫩的鱼,悄悄咽了口口水。

      先前本来还对他存着几分惧怕,但想到他安慰自己那些话,戒备稍稍松懈了点。加之她早就饥肠饿肚了许久,忍无可忍之下,闻着香味儿又悄悄挪近了一点,由衷夸赞道:“鱼烤得真香。”随后捂着肚子,有意无意暗示着。

      泽止看了她一眼,没吱声,也没表情,当她说的是理所当然似的,虽然确实如此。

      幸而她脸皮厚,故意装作没注意尴尬的气氛,接着问:“你这鱼哪儿来的啊?”

      她来这儿可不是光顾着找仙药,先生给的盘缠早就被她吃完了,昨儿的食物还是他给的,虽说那片树林里有几棵果树,但她总不能一直吃果子吧?可惜这无望海真是名不虚传,连条鱼都没有。

      “想吃,就有了。”

      我想吃为什么没有!

      沈眉宜腹诽一句,冲着鱼挑了挑眉,再接再厉:“看你手法这么娴熟,难道神仙也要吃东西?”

      “神仙不必吃东西。”

      “那你为什么……”指了指鱼。

      泽止拿着个烧了三分之一的木枝,拨了拨那堆火:“不过是我兴致好罢了。”

      “……你真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神仙。”

      此话一出,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总觉得泽止手上动作僵了一下。

      见他没接话,沈眉宜也就不多说了,两眼死死瞅着架上的烤鱼不放,泽止瞟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

      很快,鱼烤好了,新嫩肥美,火候适当,即便没加调料,也是诱人得很。当然,被引诱的自然是沈姓姑娘。只见她本就盯得死紧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强烈的渴望,只是姑娘家终归还是顾及点儿面子,不好意思开口要。可泽止也没有半点要给的意思,竟然当着她面,斯斯文文的吃起来,时不时眯起双眼,眼底难得露出些满足的笑意。

      不一会儿,渴望成功占领矜持,沈姓姑娘笑着暗示:“泽止公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某公子咬了口鱼:“近来惠风和畅,怡然悦性,想追求下凡人口中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沈姑娘严肃道:“您不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值得追求吗?”

      又咬了口鱼:“所以我昨日才救你。”

      沈姑娘锲而不舍:“日行一善,能得大道。”

      泽止侧过脸,略略翘起唇角,一击会心:“在下不才,修的是随心道。”

      最终,沈眉宜还是吃上了泽止重烤的一条鱼,比他那条小了不知多少倍,好在她一向饭量小,饿到极致也大不到哪里去,所以这一顿吃得还有些撑了。

      正想不矜持的打个嗝,却听到身边人不咸不淡来了句“食量这么小,难怪一马平川”,气得差点没给她噎死。

      咳嗽了好一会,眼泪都给震出来了,沈眉宜红着脸想要反驳,却哪里还找得到泽止身影?只余下火堆仍旧烧得猎猎作响,便是连地上鱼骨残骸都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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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善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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