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时微光

　　四人同桌。
　　“夏尘学妹，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浪费粮食？”
　　噗——
　　林梦一句话，又险些将以蓝喝得饮料喷出来。可不是，从刚才开始，林梦就一直在向夏尘挑刺，居然每句都把“学妹”两字说得那么重，好似要让夏尘区分尊卑一般。
　　林梦皱皱眉，看一眼以蓝，又往夏尘看去。
　　“哦……”夏尘刚想解释，姜子沐就已经取过自己的盘子，跟她对换。“吃这个吧，这盘没有海鲜。”
　　夏尘看一眼林梦，见她正用仇视的目光看着自己，有些尴尬。难道这是他女朋友，如果是这样，确实应该避避嫌啊。她连忙摆手：“没事，现在吃一点也没什么关系，没那么敏感了！”
　　姜子沐完全没理会夏尘的情谊，很认真地深思了一会儿，道：“嗯！也行啊，反正到时候也是你变成二师兄。”夏尘从小对海鲜过敏，一吃就会整张脸都红肿起来。
　　“……”好吧！
　　这一边，以蓝看着林梦的脸越来越黑，决定再攻克一下。“姜师兄，你和夏尘怎么认识的啊？”啧啧，一看两人的阵势，倒像是在谈恋爱。好家伙，夏尘居然瞒得这么密不透风，早上她在谈论他的时候，居然什么都没说。哼哼，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姜子沐将目光移向以蓝，道：“从小就认识了。”
　　哦耶，青梅竹马！第一回合，林梦战败。
　　继续：“从小认识的话，那你们以前关系一定很好吧？”
　　姜子沐笑：“确实很好。”
　　“那你们俩家住的也很近吧？”
　　“嗯，就挨在边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二回合，林梦战败。
　　嗯，接着问。
　　“父母应该关系也很好吧？”
　　“当然。”
　　“那你们以前有什么好玩的事？”似乎嗅到一丝八卦气味，以蓝的本性又出来了，就差拿笔记录了。
　　姜子沐倒一点没有显得不耐烦，反而很认真地回答着以蓝的问题。与早上她们讨论的那个“性格很奇怪”的姜子沐好像并不是同一个人似的。莫非是谣传？看来还是需要实地考察一番。以蓝想。
　　“好玩的事……”姜子沐看着夏尘，斜斜笑，好似忽然想起什么，“阿尘把蚊帐拆下来做成渔网去钓鱼，被打的时候却说是我指使她干的，这样算不算好玩的？”
　　以蓝拍大腿：“算！哈哈，真的吗，想不到夏尘你还有这种癖好啊。还有吗？”
　　夏尘：“……”
　　“还有啊……”
　　这一边三人在那里聊的起劲，林梦突然阴恻恻道：“不好意思，我忘记我过会儿还要开会，要先走一步了。子沐，下次有空再聊啊，你们慢慢吃。”说着，还不忘瞪一眼夏尘。
　　终极回合，不战自败，林梦被KO。

　　林梦一走，气氛更加活跃。
　　以蓝看着林梦的背影，来了兴趣：“姜师兄，你和林梦师姐是什么关系啊？”
　　姜子沐已经对这个满脸八卦的女生产生好感，笑道：“你觉得呢？”
　　以蓝认真思考：“我觉得没关系！”
　　姜子沐朝以蓝眨眨眼：“我觉得你猜对了。”
　　“哈哈。”
　　夏尘：“……”他们俩倒是达成同盟了。

　　这会儿，三人又胡扯了许久，当然大多都是以蓝在问，姜子沐在答。诸如什么“姜师兄，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你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等等等等，问得夏尘都差点听不下去了。
　　“嘿嘿，好啦，最后一个问题啦，问完我就不问了。”以蓝笑嘻嘻，“姜师兄，下星期的《迎新晚会》你准备表演什么呀？”这可是关键问题，说不定到时候还有些卖点。
　　“嗯……”姜子沐转头看向夏尘，心下一动，挑眉道：“拉二胡怎么样？”
　　噗——
　　以蓝又一口喷出来。
　　试想一下，一个少年穿着一件纯白的衣裳坐在台上，拉着声声幽怨的二胡，那场景，简直太……销魂了点吧？！
　　夏尘却突然领悟到什么，一脸震惊。“你该不会是要拉那首《赛马》吧？”
　　姜子沐勾一抹笑：“你猜？”
　　很显然，姜子沐和夏尘的想法一定不谋而合了，因为这曾经是两人痛苦的开始。

　　夏尘和阿木家旁边的王爷爷曾是文工团的一名老将，所以退休后还是会拿出他的那一手绝活，吹吹弹弹的，总能给小镇带来不少色彩。拉得最多的当然是二胡。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没什么。问题是王爷爷每天清晨都要练一练手，深怕自己的手艺生疏了。所以每天清晨，你都会看到这么一幕，在乡间的早晨，有一条小河缓缓流过，两边皆是洋溢着笑容的赶集人，偶尔会朝街坊邻居笑笑。王爷爷满头白发地坐在一把老旧的椅子上，准时准点地拉着他那把二胡，二胡上永远响起的都是那首激昂的充满斗志的《赛马》。
　　可想而知，当年夏尘和姜子沐为了睡一个懒觉有多困难了！所以那段时间，他们集体抗议让王爷爷不要那么早拉，王爷爷却一脸笑呵呵地说，早起好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夏尘就会发挥她牛皮糖的本领，撒娇道：“我们可不是鸟。哎呀，王爷爷，求求你，就不要拉得那么早嘛，我们起早贪黑地读书，多不容易啊！你看看，我最近的黑眼圈是不是又多了一圈。”然后拉着眼皮给王爷爷看，直把王爷爷逗乐为止。
　　不过倒是后来，他们真正有懒觉睡的时候竟然是王爷爷生病去世之后。

　　说到王爷爷——
　　夏尘突然想起什么，问：“莫非你还要用王爷爷送你的那把二胡演奏？”
　　姜子沐露出隐晦的笑：“真聪明！”
　　夏尘：“……”
　　王爷爷身前其实还满富传奇色彩的。他闯南走北许多地方，经历过一些事，眼界开阔，所以深受孩子们的喜欢。于是每天傍晚，你都会看到这么一幕。一群孩子围绕在王爷爷身边，听着他讲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听着他说起发生在他身上的趣事。每次听他讲完那些故事，眼前好像真的会出现这样一幕，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着自己的乐器，踏着轻快的脚步，徒步走向去梦想的远方……
　　后来因为生了场大病，不久离世，镇子里的许多人都来吊念惋惜，他们这群孩子也是哭得最起劲的。
　　还记得那时生病之后，王爷爷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就把那些乐器都送人了，送给阿木的就是一把二胡。

　　以蓝被夏尘描绘的景色弄得万分憧憬：“好羡慕你们有这样的童年。一个古朴的小镇，一条小河，一把二胡，一个和蔼的老爷爷，一群嬉闹的小孩，好像真的像一幅画面，要是我是画家，我一定要把这个小镇画出来。”
　　夏尘笑：“你要是画家，一定会在那里恋恋不舍的。”因为，那里处处都是一幅画。
　　“那倒是，以前的回忆确实还挺珍贵的，尤其是还有一群志趣相投的小伙伴。”以蓝好似也陷入回忆，半饷却突然道：“不过既然这样，你们后来为什么要离开小镇啊？”
　　“……”
　　是啊，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其实至今都在想阿木当年到底用了什么理由搪塞他们？为什么会在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他们。
　　她与小泉每年都在打探他的消息，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夏尘朝姜子沐望去，见他也正望着自己，此刻已是傍晚十分，天气渐暗，小吃街外的灯火好似说好一般，忽地被点亮，照在他们的眼睛里，然后她想起了那个夜晚。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灯火阑珊的日子。
　　对！是阴历七月半的鬼节，道教称中元节的那天。
　　对于这种一年只有一次，又能在家长的帮助下建一艘威风凛凛的大船的日子，他们还是相当重视的。本来嘛，很早以前他们的河灯也只不过随便用泡沫做一下，上面插几根蜡烛就搞定了，但渐渐的，他们发现这样越来越不过瘾，便慢慢形成了做船只来代替。再然后，更是形成了，谁的船只做得越大，谁就更有运气似的。
　　所以每年这个时候的前夕，他们都会极其忙碌的，讨论最多的也是这个话题。今年也不例外，今年夏爸爸帮夏尘一起完成了一艘硕大无比的船，用金丝镶边，木头固定船身，非常坚固，船内放上蜡烛，看起来比往年的更加威风。夏尘满意地看着大船，便往外跑，准备招呼小伙伴们一起去放河灯了。
　　刚巧碰到小泉，小泉看了看夏尘的船，便露出惊喜的目光：“呀！阿尘，你今年可要交好运了，那么大的船。”
　　夏尘得意地笑：“那是，我和爸爸赶工了好几天呢。”
　　然后两人便兴致冲冲往阿木家赶。夏尘见河对岸已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些急切地冲阿木家的门口大喊：“喂，阿木，你怎么还不出来，慢死了，快点，都要开始了。”
　　“来了。”却见阿木脸色阴霾地走出来，手里拿着的却是一艘非常迷你的船。
　　夏尘和小泉同时“噗嗤”一笑，夏尘捧着肚子：“哈哈哈，阿木，你的船怎么这么小，这还怎么让那些亡灵托生啊。”
　　听老一辈的人说，放河灯是因为地狱很苦很苦，想托生，又找不到路，这一天若是有个亡灵托着一盏明灯，就能得以托生。当然，他们小孩是不懂这些的，只是觉得船只越大，托住的亡灵就越多。
　　阿木的脸有些臭臭的，抓了抓头，道：“……前几天我家的猫把我的船抓破了，今天临时做了一只。”
　　夏尘憋着笑看着他手上迷你的小船，不一会儿，听远处已经传来许多小朋友的笑声，终于按捺不住：“算了，算了，大不了让你船上的亡灵去我和小泉那里好了，走了，快点走了，已经开始了。”
　　三人便一起去放河灯。
　　蜡烛被点上的瞬间，河岸好似又明亮了不少，照得三人的小脸一片通红。
　　“快，许个愿！”夏尘兴致冲冲，三人双手合十地许起愿。
　　许完愿，三人站在河边一会儿，就坐上石板。
　　远处，有许多河灯汇聚到一起，河岸被照得通红，映得河岸两边异常明亮。黑夜中，好似真的有那些神话传说，在无边的地狱里，那些受苦受难的鬼魂看到光亮，找到了下一个路口，得以托生。
　　多年以后，夏尘想到这一幕。在一个古朴的小镇，河里有万家灯火汇聚，照亮着所有人的脸颊，脸颊上洋溢着笑容，好似将希望同时汇聚到一个地方，心情会异常的开心。
　　三人坐在石板上，夏尘晃荡着两条腿，好奇道：“你们刚才许了什么愿？”
　　小泉得意洋洋地笑：“我希望赚大钱。”
　　“俗！”夏尘一个字概括，“每年都是这个愿望，小泉你一点心意也没有。”
　　“哼，我就想赚大钱，然后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尤其是小鸡腿。”说着说着小泉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好似眼前已有许多鸡腿。
　　“饿死鬼投胎。”夏尘对小泉的愿望一点好感也没有。不一会儿憧憬道，“我希望今年过生日的时候能收到一份大礼。最好是一双溜冰鞋。”
　　小泉鄙视：“你怎么老像个男孩子一样，一点儿都不像个女的，你看人家小优多淑女啊，都是玩洋娃娃的。”小优家住对岸，和夏尘同一个年级，所以偶尔能看到她在屋外为那些洋娃娃梳着头。
　　“切，整天捣鼓那些洋娃娃才没有意思，你们男人啊，就喜欢那些虚的，没意思。”夏尘说得老成，直把小泉逗笑。“说得你好像很懂男人似的。”
　　“本来就是！”夏尘瘪瘪嘴，不一会儿歪着头问阿木，“你呢？阿木，许了什么愿？”
　　阿木抿了抿嘴，沉默一会儿，开口道：“哦，也没什么，就是许了一个不可能的愿望。”
　　两人来了兴趣，眼珠同时转向阿木。夏尘道：“什么愿望不能实现啊，说得这么神秘？”
　　小泉也道：“就是，既然是愿望，你怎么知道不能实现？”
　　“因为……”阿木出神地看着远处，好似魂魄被那些河里的鬼怪抓去了。
　　夏尘看着他奇怪的样子，催促道：“到底什么呀，快点说啦。”
　　“我许了一个……”他有些吞吐，表情黯淡，半饷才抬头说，“我明天要走了。”
　　“走？去哪？”他们还是没什么概念，也迷糊他今天的古怪。
　　“嗯……去H城。”他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
　　“去那干嘛，去玩吗？”两人显然是没往那方向想。他们此刻正放暑假，偶尔出去玩几天也正常。
　　阿木摇摇头：“不是，是直接去那里……我爸妈打算去那里做生意，应该住在那里了。”
　　这下，夏尘和小泉傻眼了，完全没想到这一出，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阿木从此就不会和他们在一起了，怎么会这样？
　　还是小泉理智点，问道：“真的假的？”
　　阿木点点头：“真的。他们给我联系好了新学校，以后应该会很少回来……”说到最后好似有些不甘心。
　　沉默横亘在三人之间，好像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半饷过后，夏尘才激动地站起身：“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临走最后一天和我们说你要去H城了，你、你、你还当我们是朋友吗？”
　　她手指着他，小脸又憋得通红，像是受了河岸边独火的影响。阿木拉拉夏尘的衣角，示意她坐下来。
　　他缓缓解释：“你别激动，阿尘。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而且我也一直不知道跟你们怎么说，所以就……”他看着两人同时皱起眉的表情，有些难过，“其实我也不想去的，但他们最近吵得挺厉害的……”
　　“为什么要吵？”小泉问。
　　阿木摇头，眼神里都是困惑：“我也不知道，好像就是因为这个事，吵了好多次。”
　　这次是妈妈下定决心去的，而爸爸似乎总有一丝犹豫之意。他其实是支持爸爸的想法的，但……他们最近却吵得越来越厉害了。有一次竟然看见妈妈摔了一地的盘子，触目惊心的场面他到现在还想得起来，从记忆里他的妈妈很少为了一件事红过脸，待人也是温和的，这样的举动，他不免觉得有些纳闷。
　　他叹一口气：“……总之，我到了那里以后会尽快联系你们的。”
　　夏尘还是不开心：“那能一样吗？万一你有新朋友了，不要我们了怎么办？我听说那里的小孩都很漂亮……”说着说着，夏尘拉丧着脸，好似要走的不是阿木，而是夏尘一般。
　　阿木笑起来，脸上露出一颗小小的酒窝：“不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性格那么闷，我都怕没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呢。而且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写信。”
　　夏尘嘟着嘴，看着别处，闷闷说：“邮票太贵，买不起。”
　　阿木又笑，好像之前的不开心一扫而光：“那好吧，每次写完信，我都给你寄张邮票过来，你就用那张邮票寄信给我。”
　　见她还是闷闷不乐，阿木道，“你不是说生日的时候想要一份大礼吗？我去了那里挑一份大礼送给你，怎么样？”
　　“真的？”夏尘的眼睛亮了起来，半饷恢复过来，要他保证：“那你到了那里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你要是不打，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嗯。”
　　夏尘叮嘱：“而且每个星期务必务必要给我寄信。”
　　“好。”
　　夏尘继续喋喋不休：“一有好玩的东西，马上打电话和我说。我听说那里有个游乐园，玩过以后记得和我说感想。”
　　“好。”
　　“还有……”
　　小泉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喂，阿尘，阿木又不是去那里玩，也要读书的，你难道让他整天出去玩回来和你汇报啊。”
　　夏尘白白眼，一脸怒意：“我不管！反正是他错在先！”
　　“……”
　　这一夜，三个少年，默默地站在河岸边，看着灯火通明的河流，第一次觉得他们就要像河流里的船只一样，随波逐流了。
　　这一年，阿木的愿望是：希望，能一直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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