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俩事

　　父亲老了，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用一双慧眼发现的。
　　而为什么我还一直记得，不是因为我发现了父亲眼角日异渐深的皱纹，而是因为我写的一篇题为《父亲老了》的作文在学校的张贴栏里耀武扬威的张扬了大半个月。
　　每当我经过的时候，背总是挺得很直，好像在那个又长又窄的走廊里，我要高人一等似的。而每次我听见有人讨论这篇文章如何如何的时候，我恨不得昭告全世界，这篇文章出自我手。当然，听见不好的评论我只会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然后在心里继续做着我的名人梦。
　　我的文章在招蜂引蝶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被另外一篇同样描写父亲的文章《时间老了》所代替了。文章被换掉的那天，我就站在边上，看见老师将我的文章粗鲁的撕下，然后和其他废弃的报纸一样揉成一团隔出一米的距离，像投篮似的扔进了垃圾桶。
　　我在小卖部用我存了一个星期的零花钱买了三个冰淇淋，站在张贴栏处，将那篇《时间老了》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我都可以背下来了，我的冰淇淋才吃完。
　　我将冰淇淋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模仿那位老师的动作，隔了一米之外，运力将其扔进了垃圾桶，抹了抹嘴，然后转身走掉。还自我感觉良好，因为我用冰淇淋为我的文章举行了一场葬礼。然而最后的结果是，我拉了一天的肚子。
　　第二次发现父亲老了，是我十五岁的时候。
　　在我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父亲》时，我像狼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我下班回家的父亲，希望用我的火眼金睛，发现点以前我没有发现的地方。我终于在我父亲即将在我怪异眼神中崩溃前夕发现了变化，那就是我帅气迷人的父亲头发白了。
　　这一发现使我欢呼雀雀，甚至丧心病狂。于是我花了三个小时，扯断了几十根头发之后，终于写出了一篇将我的父亲夸得像革命先烈一样悲壮，以及将我贬得如汉奸一样可恨的文章。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的文章再一次荣登上学校的张贴栏。在虚荣心极度膨胀的怂恿下，我向母亲告知了这一消息，我以为我母亲会夸我，但是，却只是淡淡的说明了父亲白发的真相。
　　少年白的父亲只是来不及去染发！！！
　　第三次发现父亲老了，是在我高考之后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追寻我所谓的远方。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母亲气得半死，就差没有拿着院子里的大笤帚将我赶尽杀绝。父亲在叹了不知道多少口气后，然后默许了我的决定。
　　其实当时，我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如若父亲反对，我就以绝食相逼。顺带着还能减肥，当然，最后还是被父亲扼杀在了摇篮里。
　　出发那天，天刚刚亮，第一缕阳光穿过树叶，穿过门框，在我家客厅里投下极其怪诞的阴影。母亲那天破天荒的没有叨叨，只是红着眼睛看着我，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无力道：“妈，我只是去上学，不是上战场，你能不能不要一副我永远回不来的表情。”母亲抿了抿嘴，没说话。
　　火车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豪华小资，失去了它原有的美好，拥挤的车厢，躁动的因子在车厢中浮动。汗味，臭味，烟味，以及各种食物混杂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我带着耳机，手撑着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几乎成为一条条直线的所谓的风景，试图模仿四十五度角的文艺的悲伤。但是我父亲却在我眼神还没来得及飘出窗外就“哗啦”一把合上了窗帘，然后面目不善的说道：“还想要眼睛就被给我把眼神儿收回来。”我只好悻悻作罢，因为我觉得相比于那股不切实际且随时可以伪装的文艺范儿，我的眼睛要重要一百倍，毕竟你没有看见过瞎子装文艺的吧。
　　温度极低的车厢内，最凉的是人心。
　　以前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都是高大伟岸的，直到在狭窄的车厢中，我发现父亲已经不能将行李独自一人放上去时，我发现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法寻找到父亲时，我发现父亲走路显得特别蹒跚佝偻时，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真的老了。
　　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专断独裁的替我做决定了，不会像以前揍了我还理直气壮的说，我实行的是法西斯教育，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什么叫法西斯，而当我明白什么是法西斯的时候，父亲早已停止独裁很久很久了。
　　所以即使我不顾一切想闯的时候，父亲也只是沉默。
　　送我到学校之后，面对形形色色的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恐慌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不会讲普通话的父亲就像一个流落在异国街头的小孩，紧张兮兮的瞪着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而这种情绪，只有我一个人懂。
　　我去教务处报道，父亲就一个人站在楼下等我，看着被行李淹没的父亲，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领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也是如父亲这般，守着一大推行李，看着身边的人来人往，那种好像被遗弃的感觉，铺天盖地。
　　打理好所有的一切，就急匆匆的带着父亲去找离火车站最近的旅馆，所有的对话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父亲就好像得了失语症一般矗立在一旁。我才恍然发现，在这个所谓的我的陌生的世界里，我是他唯一的听众。
　　因为学校开学就得准备军训，忙得不可开交。等到闲下来时已经是下午了，猛然想起父亲坐今天上午的火车回去，急急地便拨了电话过去，父亲告知我已经上了火车，叫我不要担心，叮嘱了我老半天才挂了电话。
　　我喉咙一哽，全然不懂普通话的父亲，我怎么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呢？
　　军训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我随口说道不适应北方的饮食习惯，母亲却在电话另一边哽咽了好久。父亲无奈的数落母亲全然没有一个做母亲的样子。
　　不知怎的就和父亲聊到了他坐火车回家的事儿，我漫不经心的问道：“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呢？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就是想去看看你的学校怎么样。”我在这边悄悄红了眼眶。
　　寒假回家过年，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头发剃光了，我看着扛着行李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父亲，竟然不争气的抹了抹眼睛。
　　回家依旧是父亲下厨，还是我喜欢的味道，父亲很高兴，还喝了点小酒，微醺的时候一个劲儿的胡言乱语，母亲怎么也劝不住，便摇摇头进了厨房。
　　那天晚上，外面爆竹声声，我和父亲坐在屋檐下，不知谁家在放烟火，五颜六色。映着父亲的脸异常的悲戚，我感觉的我的脚冻得快没有知觉的时候，父亲才幽幽的叹口气道：“原来一转眼，你就长大了。”父亲磕了磕手上的旱烟斗，拍了拍我的肩，便转身进了里屋。
　　看着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我才真正的意识到，岁月在父亲身上留下的唯一的痕迹，便是他最爱的女儿长大了。
　　我那天晚上一直独坐到天边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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