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

　　魏妩音在废弃的殿阁找到李玢时，他正捧起心爱的宠物，一只名为‘善儿’的暹罗猫作势往湖中央扔去，也许已经习惯主人偶尔的古怪行径，猫儿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甚至伸出猫爪撒娇般轻轻触向皇孙的衣襟。李玢薄露笑意，低头蹭了蹭猫儿，又怜爱地喂它一口水。魏妩音观之愕然，这与她印象之中任性、顽皮的李玢大相径庭，令她不禁怀疑眼前之人的真假。于是她试探着道：“殿下外出多时，左右侍奉之人皆惶惶不安，望请殿下怜恤，及早移步回宫。”

　　李玢迅速回眸注视她，顿时失去与猫儿玩耍的兴致。他的声音里含着怒气：“为何穷追不舍？我是罪犯吗？”

　　魏妩音放下心来，过去拾起地面杂乱无章的干粮、银票等物。“奴婢忽然想起来一个典故，想与殿下共谈。”李玢正在气中，怎肯听她废话，当即喝止：“不听！”魏妩音亦不勉强，默默将包袱打包好，恭敬地呈与他，道：“但愿此事再无第四人知晓。”

　　李玢松开猫儿，失意地捡起一颗碎石扔向湖面，心上一阵发冷，他没有想到公主竟然不愿与心中所爱共赴天涯，甚至怒斥他的计划是引火自焚的蠢事，他无从辩驳，心灰意冷下带上善儿四处游荡，最终来到这处前朝废太子自缢身亡的恐怖之地。

　　他缓缓地把目光投向她，“我只不过想让她开心，难道错了？”魏妩音迟疑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决定说出未完的典故：“从前有一位高僧，名叫金碧峰，他有很深的禅定功夫。有一天，皇帝送他一个紫金钵，他心里非常高兴欢喜，于是对钵起了贪爱。由于他禅定功夫已经达到无念的境界，只要一入定，任何人都找不到他。一日，他阳寿将尽，阎王派了小鬼来抓他，可到处找不到。小鬼不知所措，于是去求土地公帮忙，土地公告知小鬼：金碧峰已经入定，你们是没有办法找到他的。除非想到办法找到他的紫金钵，轻轻地弹三下，他自然就会出定。小鬼依法照办，果然金碧峰闻声动了念头，随之显身被小鬼用铁链绑住。后来他跟小鬼商量请半柱香的假，去处理一些事情，事一了结，即随他去。小鬼听信其言放了他。金碧峰待小鬼走后，立即把紫金钵摔破，然后双腿一盘，又入定去了。这一回，小鬼再也无法找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及至湖底游鱼浮出水面换气之时，皇孙才从故事中抽身。他开始理解公主严厉拒绝的真相，但与此同时他的嗓子似被堵着一般地隐隐作痛，让他发觉自己是那么渺小卑微，以至于他在这刻丧失对至高无上权力的渴望。

　　李玢弯腰抱起足下对他怀有恋恋之情的猫儿，把脸贴近它，提出心底疑惑：“如果我作主，一切就会改变吗？”魏妩音无言以对，眼看清风拂起他长袍，他搂紧怀中的宠物，伫立湖畔身姿甚是端正。他的双眼深邃而清澈，如最初见他时的明亮。她凝望着他，希望时间在此刻静止，其光景永远地烙在她记忆深处。

　　初七日，魏妩音回禀孟妃，得她许可后便打点出宫祈福一应物件，同时崔妤亦派遣内侍护送她前往海莲寺。“妩音，往日常陪你出行那小黄门突发急病，无法起身，这是内侍府新调派的赵孝廉，你有何需求，尽管吩咐便是。”魏妩音屈膝谢过崔妤，即与赵孝廉持令牌离宫。赵孝廉雇来马车，请魏妩音入内，自身坐守车帘外。他一路沉默，神情警惕，并不似其余小黄门般多嘴饶舌，魏妩音颇赞赏，又感难得自由，更为珍惜这短暂的无忧时光。

　　魏妩音沿途欣赏山色湖光，并不觉饥饿。不多时马车进了山门，只见来往行路之人络绎不绝，更有一股浓烈的香酥气味随呼吸传入五脏六腑，令她立即记起今早忙碌准备祈福之事，早膳只吃了个饼，如今已至响午，腹中空空，不时传来一两阵抗议之声。待马车停定，赵孝廉掀帘扶她下车，魏妩音见寺门外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大异于往日的清净，忍不住好奇问车夫：“那处何故人多聚集？”

　　车夫指向吸引路人大排长队的摊子说：“小娘子有所不知，自从孟庚罢相，牵连属下贪官秦敖抄家问斩，可谓上天见怜，然秦敖虽伏法，但过往受他迫害诸多百姓心中皆存怨气无处发泄，不久有摊贩子想出一个办法，谎称秦敖转世为猪，邀附近乡里一同蚀它骨肉，经此一传，这档烧猪摊很快闻名京都，连新任的曹相公也特意纡尊前来品尝呢。小娘子可要过去一尝？”

　　魏妩音闻之恻然，亦感世事无常，富贵功名皆如人世浮荣，妄求不得。

　　不久小和尚出来迎接，带二人到客堂奉茶，又去请出方丈广济法师，亲身带往各处拈香，期间法师见魏妩音神色恍惚，知她心事，于是开解道：“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五分便无殃；快心之事，悉败身散德之媒，五分便无悔。”

　　魏妩音静心聆听，了悟法师所言禅机，合掌道：“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法师一笑而过，命小和尚备斋。魏妩音等进过斋菜，再拜谢广济法师，而后走进盛夏密林里。寺内西侧一带长溪四面环绕，柳绿松青，花木繁盛，蝉鸣四起，云影徘徊峻岭青山间。魏妩音走得累了，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聆听水流风吟。突然一尾鲤子跃出水面，扑在她裙下苦苦挣扎，她见状忙俯身将它拾起送回水中。

　　赵孝廉暗自观察她多时，发觉她虽自幼没入宫廷，却没有成长为热衷勾心斗角的女子，也没有自持孟妃宠爱而表现出盛气凌人可憎的模样，更添有一份难能可贵的慈悲心肠，当即真心佩服道：“魏姐好善心。”

　　魏妩音谦和一笑，道：“投足之劳，原不值一提。”想了想，又道：“公公，我还须到一处地方，夏日炎炎，你不妨先到茶寮歇息，我自当速去速回。”赵孝廉婉拒她的好意，坚持道：“职责在身，无论何地，自当相随。”二人相视一笑，重到大殿上拜过佛祖，通诚祝告一番，继而辞别法师等人，方才动身登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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