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中雪

作者:断桥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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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锁澄江


      第五章寒锁澄江

      欧阳克应酬完前来道贺的宾朋,回至下处,已是深夜。白日里一番较量,虽算不得有甚凶险,但却是他自学艺以来第一次对敌。想到自己轻巧取胜,总算没有辱没白驼山的威名,也没有辜负爹爹多年来的苦心栽培,心中十分自喜。左右睡意全无,欧阳克便起身,来至白日比武的山巅之上。

      借着月色,欧阳克找到了那朵瓣上插有腐骨钉的梅花。这是他的得意之笔——他以内力将三枚腐骨钉打出,但所用力道不同。打中梁子翁的两枚手劲重些,打向这梅花的用的却是绵软的巧劲儿。是以距离虽远,着力却不重,犹其是将它插入梅瓣却不让梅花掉落,更属难得。记得当时他曾偷眼去看爹爹与叔父,他二人眼中俱是惊奇赞许之色。特别是叔父,向来对自己不苟言笑,今日能得到他的肯定,实属不易。

      他正待转身下山,忽见一道黑影在前方一晃。须知这几日为了庆贺,白驼山虽然白日解禁,但是夜间仍是戒备森严。此人竟能闯至山顶,武功与胆识不言自明。欧阳克不敢轻敌,随手将那枚腐骨钉收入袖中,提气追了上去。

      下了白驼山主峰,在东侧峰半山腰的崖壁上,有一条铁链贯江而过,一直通向对面的崖壁。崖壁的尽头有一处人工开凿的洞穴,便是欧阳钰平日闭关之处。黑影跃上铁链,向着洞穴方向疾行。欧阳克心中大骇,莫不是来人要对爹爹不利?他未及细想,也纵身跳上铁链,追了过来。

      那黑影在洞口一晃,便不见了踪影。欧阳克追至洞口,目力所及,并不见动静,料想那人已进了山洞,便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这些年来,他虽知这是爹爹闭关之所,却从未来过。他向前走了一段,一股腥气扑鼻而来。原来山洞的前室毒虫满布,令人望而生畏。然而经过这十年的修习,欧阳克的毒功虽不及爹爹与叔父,但对于这些毒物早已司空见惯,深谙其生克之道。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纤细的玉笛,催动内力,吹了起来。玉笛发出一种悠扬而诡异的清响,地上的毒物竟似着了魔一般,纷纷聚作一团,动也不动。欧阳克收了玉笛,捡着空当跃了过去。穿过一道石门,里面却是一个极整洁的所在。欧阳克一望便知,这是爹爹闭关时储存食物和休息的地方。再往前行,又是一道石门,他推门而入,一股寒气迎面袭来。他定了定神,向内一看——

      这是一个穹隆形的洞穴。洞穴的中央有一个土坑,虽大却不深,土坑里自下而上有一个三层高台,除了最底层,其他两层均处于坑外。在底层石台与坑之间有一个约一尺宽的环状空隙,里面爬满了一条条吐着衅子的毒蛇。石台的第二层通体碧绿,笼着一层寒气。石台的最上层约有一丈见方,应是欧阳锋打坐练功之处。令欧阳克吃惊的是,此刻上面却躺着一个人。

      欧阳克纵身一跃,落在高台之上。俯身看时,那是个女子,头偏向一边,颈中有两个红点,明显是被蛇咬过的痕迹。欧阳克将她头轻轻转过来,只见她双颊如火,眸中含笑。

      欧阳克心中一沉,知这女子是中了青雪的毒,而且已然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若不马上与男子交合,必然七孔流血而死。此事颇为蹊跷,那黑衣人若果真进了山洞,如何能过得了前室的毒阵?若是不曾进过这山洞,那这女子从何而来?欧阳克将那女子扶起,伸指按在她百会穴上。指力微吐,那女子眼中笑意稍退,抬眼望着他。欧阳克道:“姑娘,是谁将人掳至此地?”

      “不……知……”欧阳克见她目光迷离,眼看毒性就要发作,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你中了毒,我不能见死不救。你明白吗?”那女子却摇了摇头。欧阳克将她放在石台上,那女子没了欧阳克指力的支撑,又成了一副秋波流转的模样。欧阳克一咬牙,道:“得罪了。”便伸手去解她的衣带。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那女子的衣带上散发出来,欧阳克未及防备,脑中一阵眩晕,暗叫不好,忙运气相抵,背心穴道却已被人制住。

      一个黑影从他身后转出,脸上挂着笑容。

      “爹爹?!怎么是你?”欧阳克惊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欧阳钰却不答话,伸臂将他拦腰抱起,在欧阳克一脸错愕中,将他抱至中室,置于矮榻之上。欧阳克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觉得爹爹今日好生奇怪,遂暗暗运功,欲冲开穴道,问个明白。然而他中迷香在先,穴道被制于后,越是运功,那迷香反而发散得越快。细密的汗珠渗出他的额角,沿着发际滑向颈间,滴落在他雪白的衣领之上。欧阳钰伸指去指那汗滴,却随手点了欧阳克的哑穴。

      欧阳克此时已不再是十年前孟老爷府中那个懵懂无知的男孩了,他从欧阳钰的眼神里隐隐猜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他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他真的是那个带自己回来,要照顾自己一生的人吗?真的是那个自己崇拜、信任、依赖的人吗?不,他不是,他一定不是!他见欧阳钰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便将内力贯注于左臂之上,一翻手腕,将那枚腐骨钉打了出去。欧阳钰促不及防,堪堪躲过,鬓边的头发却被削去了一缕。欧阳钰一怒,反手给了欧阳克一掌。

      欧阳克经他一击,真气受阻,五内翻腾,哇地吐了一口血。适才他奋力一搏,却也只是想制住欧阳钰的穴道,并未存心害他。然而一击不中,已然是强弩之末;如今又受了重创,再也支撑不住。恍惚间,他只觉欧阳钰的黑影笼了上来,便头一偏,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欧阳克悠悠醒转。他试着运功,这才发现穴道已然解开。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洞外。此时天已破晓,山谷中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猿啼。欧阳克站在崖壁前,望着铁锁下滔滔的江水,凄然一笑,纵身跳了下去。这江水源自雪山,水温冰冷刺骨;欧阳在落入水中,很快失去了知觉。

      欧阳克落水的事很快传便了白驼山,洛晴岚与欧阳锋亦闻迅赶至欧阳克的别苑。洛晴岚见欧阳钰坐在欧阳克的床边,面色凝重,试探道:“钰哥,克儿怎么样,没事吧?”

      “克儿……不在了。”欧阳钰言罢,低头不语。

      “什、什么?不可能吧。克儿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死了?”欧阳锋道。

      欧阳钰望着床上的欧阳克,道:“巡山的侍从将他救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脉息。我检查过,他浑身是伤,那些伤决不仅仅是被石头划破那么简单。此事我一定要查清楚。我一定要抓住那凶手,为克儿报仇。”

      “钰哥”,洛晴岚忽道:“克儿死去有多久了?”

      “侍从救起他时,刚刚破晓,算来不到半日。”

      “你去摸摸克儿两股至阴处,看看是不是尚有余温?”洛晴岚道。

      欧阳钰一愣,依言一探,道:“果然尚有温热。”

      洛晴岚面露喜色,道:“钰哥,你快将克儿扶起来,说不定还有救。”

      欧阳钰精神一振,遂轻轻将欧阳克扶了起来。洛晴岚命人拿来一副银针,叫欧阳钰宽去欧阳克外衣。正欲下针,忽见欧阳克肩头的蛇形图案,手一抖,银针险些落地。她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在欧阳克人中、手足太阴、少阴、厥阴、太阳、少阳、阳明穴各施了一针;又在他百会、听会、胸会、气会、臑会五会各施了一针。约有一炷香的工夫,欧阳克嘴唇微启,呻吟了一声。洛晴岚大喜,眼里竟有泪光闪烁。欧阳钰亦是喜不自胜,道:“克儿!克儿你醒了!你睁开眼,看看爹爹,爹爹在这儿!”

      欧阳克缓缓睁开眼,看着欧阳钰,忽然笑了——他看见欧阳钰的鬓边,发丝飞扬,完好无损。“孩……孩儿知道,不……不是爹……爹……”说至此处,声音已低不可闻。欧阳钰大急,向洛晴岚道:“晴岚,怎么办,你快救救克儿!”

      “钰哥,你放心,克儿既已活了过来,便不会死了。”洛晴岚喜道。

      “这几日只需以苏合香丸加苍术、香附、当归、厚朴热敷于他的两肋之下,待温暖之气入体五分、药性入体八分之时换下,如此反复更替,三日内克儿便可起坐行走了。再以阴阳二陈汤相佐,不出二十日,便可恢复如初。”

      此后三日里,欧阳钰寸步不离地守在欧阳克身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到了第七日头上,欧阳克已可下床行走了。欧阳钰见他精神好了许多,便问他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欧阳克却道是自己练功不慎,失足落水。欧阳钰知他有意隐瞒,但他重伤初愈,是以也不逼他。欧阳克在房中闷了几日,便要外出透透气。欧阳钰许他到外面走走,只是不要走得太远。欧阳克答应,拄着拐杖出了别苑。

      这几日他处于生死关头,是以将那日发生之事渐忘了许多;如今病体略有起色,那段记忆却愈发清晰起来。他仔细地回想当日的每一个细节,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他于是拄了拐杖,朝欧阳锋的住处而来。

      从他的别苑到欧阳锋的住处,需要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欧阳克拄杖前行,远远地听见人语之声。“嫂子找我来,所为何事?”他听出是欧阳锋的声音,遂放轻了脚步,屏气凝神,隐身在一丛大竹之后。

      只听洛晴岚的声音道:“我来是为了克儿的事。”

      欧阳锋一笑,道:“克儿的事你应该去找大哥,几时轮得到小弟来管?”

      洛晴岚见他狡辩,道:“我问你,克儿是不是你伤的?”

      “嫂子何以见得?”

      “这白驼山是何等所在,克儿又是什么样的身手?除了钰哥,只有你能伤得了他。”

      “那几日正值白驼山解禁,嫂子怎知不是外面的哪位高人所为?”

      “哦?真的是外人么?”洛晴岚道:“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我记得近日来你不曾与人交过手。”

      欧阳锋一惊,道:“不过是断了几根头发而已,嫂子竟如此关心小弟,真是用心良苦啊。”

      洛晴岚一声冷笑,道:“你不说便罢了,待我去问克儿。我看他受的伤,必是曾与人近身接触,克儿那么聪明,想必记得那贼人的模样。”

      “嫂子要问便问,我没做过亏心事,自不怕你。”欧阳锋道。

      洛晴岚转身欲去,道:“总之,我警告你,以后不要打克儿的主意。否则,我和钰哥都不会放过你。”

      “嫂子这话真是说笑了。”欧阳锋道:“倘若我要对这孩子不利,为何早不杀他,偏偏要等到现在?”

      “那是因为你怕了。”洛晴岚道。“从前你只当他是个孩子,如今他名扬西域,武功更胜你当年,所以你才想除掉他。”

      欧阳锋笑而不答。

      欧阳克听至此处,心中已然雪亮。欧阳锋的用意,恐怕比娘亲想的更为险恶。他假扮成爹爹的模样对自己下手,轻则可以离间爹爹与自己的父子之情,重则可以利用自己借刀杀人,除去爹爹。况且他算定了以自己的个性决不会将此事真相向别人提起。想到此处,欧阳克胸中一阵憋闷,呼吸也立时浊重起来。

      欧阳锋正欲再狡辩几句,忽觉林中有异,他身形一长,便向欧阳克藏身之处掠去。欧阳克不及躲闪,被他逮个正着。欧阳锋见事已败露,五指变掌为钩,抓住了欧阳克的颈骨。

      洛晴岚亦赶了上来,见欧阳克面色苍白,几欲窒息,颤声道:“住手!你快放了克儿!”

      欧阳锋并不理他,只是掐住欧阳克的脖子,只要再用力些,便可令欧阳克倒毙当场。

      “你不能杀他!”洛晴岚含泪道:“他是你的亲生孩儿!”

      “这不可能,你胡说!”欧阳锋脑子嗡的一声,仿佛炸开了一般。

      “这是真的。”洛晴岚道:“那日我为他医治,见他背上那块蛇形图案。那是他一出世便有的,我不会看错……”

      后面说了什么,欧阳克已全然不知。他的脑海中只有那一句“他是你的亲生孩儿”。欧阳克拄着拐杖,一路蹒跚着回了别苑。欧阳钰见他面色惨白,讶道:“克儿,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的爹爹,只是刚才走得急了,休息一下就好。”

      欧阳钰扶他躺下,忽见他颈中有一片淤紫,道:“克儿,你颈上怎受伤了?”

      欧阳克伸手拢了拢衣领,勉强笑道:“适才没留神,被蝎子草蜇了一下。”他见欧阳钰一脸犹疑,道:“爹爹,孩儿饿了。”

      “饿了吗?爹爹这就叫人弄吃的来。你想吃什么?”

      “孩儿想吃爹爹亲手做的青精饭。”

      欧阳钰听了,不觉皱眉,笑道:“这青精饭做起来费时得很,恐怕要饿坏我的克儿了。”要知这青精饭,需用上好的粳米,经多次脱壳裁汰而成,五斗粟只得精米二斗七升。再采南天烛木之软枝茎皮,于石臼中捣碎,淅汁,十斤茎叶只得清汁二斗。以之浸米,只染得半斛。待米作青色,则置于高格曝干,再以汁浸之,凡此三次。待米色如翡翠,复以寒泉之水蒸之,蒸过便如绀色。其味香甘,填胃补髓,最可轻身延年。东晋王褒食此饭,服之五年,色如少女。不过此饭虽好,却不可与肉同食。是以每作寒食之用。

      “不碍事的爹爹,”欧阳克灿然一笑,道:“只要是爹爹做的,孩儿等多久都没关系。”

      欧阳钰无奈,道:“那你先睡一会儿,爹爹这就去弄。”

      “好。”欧阳克答道。“爹爹……”

      欧阳钰正待转身,听欧阳克唤他,回头道:“什么事?”

      欧阳克摇了摇头。

      欧阳钰替他掖好被角,道:“爹爹去去就来。”

      欧阳克目送他背影远去,心中默默道:“爹爹,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遂下了床,走出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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