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迟

　　5
　　到达口，前来接旅客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按照席如欢的性格，绝不是会和一群人挤来挤去的。按照沈南遥的性格，绝不会是最前面出来的人，如果不是最后一个那就谢天谢地了。
　　“妈咪！是Lizzy！”Randy扯着正在买咖啡的如欢的裤腿。
　　她接过冰拿铁，朝着Randy牵引的方向快步走去。酒红色长发的人那么多年了都没有太大变化，在流入人潮的一瞬间就能被发现。因为这样特立独行的气质，很快能与旁人区别开来。
　　南遥只是拖着箱子往外走，Randy却已经兴奋地扑了过去，白嫩的脸上泛起小红润。她在幼稚的呼声再度响起的时刻，弯腰泻下一头长发，如同葡萄美酒的瀑布，把Randy抱起在怀中。一大一小两个人额头相抵，说不出的亲昵。
　　“咱儿子又长高了，长成小小男子汉了呢。”脚步停在如欢面前。
　　如欢还是如同往年每一次一样，眼里模模糊糊一片，手里端着冰拿铁。南遥心口一软，放下Randy，张开双臂拥抱了如欢。
　　“傻冰冰，是我回来了，干嘛每次都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她半分嘲笑半分嗔怪地低头对她说。
　　听见那声“冰冰”以后，席如欢脸上终于还是绽出了阳光。那是南遥对她的称呼，独一无二的。沈式的称呼太过千变万化了。
　　她心疼地叫她傻冰冰，她气愤地骂她蠢女人，她搞怪地叫她如花……
　　她们都笑出了声音。穿过时间和多年以前重叠，那样单调的学生年代，有这样的至交好友陪伴左右，真是一件值得对上天感恩戴德的事情。
　　南遥手臂挽上如欢的，往着机场外面走，Randy拉着南遥的行李箱蹦蹦跳跳。

　　“冰。”南遥把车向右转出环岛，顺便调低音乐的音量，“我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
　　不再走了？不回墨尔本了？如欢扬起脸看向她。“终于舍得回来了？”微微挑眉，侧过脸来看正在开车的她。
　　只是一个点头，她就像找到了避难所的难民一样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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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冰，”她们又吊着脚坐在操场边高高的看台上，暮色一寸一寸地遮盖夕阳，初夏的微风，拂起少女酒红色的长发，旁边的人沉浸着，一言不发。“成绩放榜之前，我就要去澳大利亚读大学。”
　　还是一言不发，甚至让人能够感到丝丝寒气在身边漂浮。
　　南遥有些心慌地拉拉如欢的手，果然是冰冰，手心手背都冰得吓人，即便是夏天也让人觉得莫名心疼。一瞬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拉住她的手背上。
　　“冰冰。”南遥慌乱起来，不是没有见过她的眼泪。每次她不争气地掉眼泪，都会狠狠地骂她蠢骂她傻。而这次似乎并不一样，却也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就不再回来了吗？”如欢终于开口，声音冰冷低沉。
　　“傻冰冰，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你啊！我要是不回来，我们就无法见面了，我怎么舍得嘛？！”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恐飞？
　　如欢默默无声。问她能不能不走？人不应该这么自私这么怯懦，因为怕自己失去依靠就困住别人走向更好的未来。她从来就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没有困住爸妈，而是自己在台湾呆着。澳大利亚是南遥的梦想啊，有大堡礁的蔚蓝深海，有广阔沙漠的灿烂金黄。她懂她的梦想就像她懂得她的执念一样。这个世界上会有几个人的相遇是在认识的第一瞬间就觉得彼此已经熟识多年？这几率小到一辈子出现一次都珍贵得要命。上天已经足够眷顾她了。
　　“那每次你回来，我就在机场买你最爱的冰拿铁好了。”她面对着还差一点就要没入山后的夕阳开口。
　　南遥借着最后的微光，看见如欢脸上竟是粲然的笑容。其实如欢是舍不得自己，只是不愿意成为自己的羁绊，她一直都知道。
　　而再后来的事情，如欢大概永远不会再提起了。
　　在机场送走沈南遥以后，学校的成绩单便到了。一心向着台大新闻系的席如欢在所有人的期待里，只是考上了台北一所普通大学的工商管理专业。一纸成绩单放在手里，却重得压住了人的呼吸，她把那张纸的一角一点一点地收拢，攥在手里，攥到自己的指关节发青，攥到纸张再也不能压平恢复之前的平整。就算攥皱了纸还能铺平又如何呢？心已经不再平静，满是伤痕了。
　　自从成绩放榜，席如欢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从前和爸爸妈妈一起住的那个家。虽然父母去美国三年，但终究是每年会回台湾探亲。房子依旧留着，保留了年少时候的装潢，棕色条纹的布沙发温暖又柔软。
　　“丫头，别去打扰妈妈，妈妈要考试了，来帮爸爸洗菜。”回忆里的声音荡在耳畔，反倒是多了几分真实。她的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爱妈妈，也爱这个家。她总是在放学回家的时候，站在正围着围裙翻炒蔬菜的爸爸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她知道后来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多话的人，平时不爱说只是因为没有遇见对的人。
　　她如同旧日一样倚在厨房的门上，全身无力，只能依附。三年以来，唯独今日是最煎熬最糟糕的。当日决绝地不与父母一同离开，想必她的坚强执着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了。相较好友的离去，考试的惨败，在父母离去之后寄人篱下才是旁人眼中一个小女孩最难承受的。
　　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今日的自己一无所有呢？平时里总在听自己怨言心事的那个人，快要抵达她梦想中南十字星照耀下的夜色了。南遥，南遥，南半球的遥远。至少她是能完成梦想的，而自己多年的努力却还是付诸东流了。手握得再紧，水也可以从指缝中尽数流逝。
　　想起来在路上的便利店买了半打啤酒，顺手摆在了飘窗上，便在飘窗上蜷缩，开一瓶啤酒猛灌几口。开始只是觉得啤酒气息醇香，才喝一口却差点没有被呛死。再喝却不会觉得酒精的暖和，反而胃里越来越冰冷，寒成一片。无疑是要给像在冰窖里面冰了三天三夜的身体加一层霜。
　　“如欢，我们不在家，你真的可以自己解决生活问题吗？”手机铃声暂时抓住了她，不能继续往冰窖里下沉。此时的姨妈和妤宁大概在机场，快要登上去日本的飞机吧。本来也该是这样的安排。早在新年围炉的时候就安排好的，考试结束，姨妈要陪妤宁去日本玩一趟。而如欢自己，怎么样都好，只要和南遥在一起，在哪里都好，呆在台北或者去南部看看。只是计划从来赶不上变化，南遥的学校申请得顺利，开学也开得匆忙。
　　有一瞬间的微叹，她一手掩着话筒，生怕电话那头听到她的一丝轻叹。尽量使声音轻松一些，不让人担心。“我可以，你们好好玩。”然后匆匆挂断，头深埋在膝盖之间。有没有人说过，人全身上下最坚硬的部位是手肘和膝盖，当手臂环抱住膝盖时，手肘挡开复杂的世界，膝盖让人踏实。
　　第二天打开邮箱看到有十几封未读的邮件。一一点开以后才回忆起自己之前像大海抛石一样发了好多申请书，服装店的帮工，孤儿院的义工，油画小店的帮工，旅行社的地陪……
　　人太过空闲，又独身一人，头脑里就会生出太多太多没有来头的想法，总是抓着过去的记忆死不放手，又没有勇气想象未来。现在总算有事情可以做。
　　第二天一早席如欢去服装店报到，那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店面，白底招牌上棕红的字写着“ C'est quoi la vie（‘什么是生活’的法文）？ ”这是一个小众的法国电影的片名，大多数人却都能猜到，因为有一首叫作 C'est la vie 的歌在台湾火了一阵。
　　店内衣物都是独家设计的，也可以定做，不过价格并不比满街都是大品牌批量生产的高。
　　店里两边靠墙的玻璃橱窗里挂着三四个不同色系不同风格的，木制的桌椅上正是定制的基本款式。厚实的布帘后面，一个中年妇女踩着老式的缝纫机没有抬头，一个穿着灰色布裙的女子从设计台前站起来，点头示意席如欢过来。应该就是申申姐没错了，邮件上是这样这样说的，她刚从法国念完服装设计回台湾两年，和妈妈一起开了这个小店。
　　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店，却能感觉到真实和诚意。打开邮件的时候就知道，这不是一封公式化的官方招聘信件，只是一个大姐姐在为自己用尽心思开的小店找个真正喜欢做这行的人来帮忙。服装设计这行应该很苦吧，如果不是太有才华的人最后只能和普通的裁缝一样吧，竞争压力应该很大才对。所以小店也没有招长期工，也没有承诺会开出多少工资，只是说面谈。
　　就是这样真实存在的小店，作为一个即将实现的梦想刺痛了席如欢才有的那一个伤口，在念台大新闻系这个梦想上，她已经是个永远的失败者了。她却无可救药地喜欢这里，那样不悔支持女儿梦想的母亲，那样执着追求梦想的女儿，有种家的感觉。只是这样的母女关系在自己身上反了过来，她有个一心想着去美国当医生的妈妈，她甚至不反对父母都远离故乡远离家乡。最让她心碎的是，她打了越洋电话诉说考试的失利，却听到妈妈松了口气。知道妈妈一直不支持自己学新闻，虽然自己也有拼不完的力气去当一个记者，只是在这样的打击以后，妈妈松的这口气无非是割断了她站在黑暗深渊里唯一向悬崖上攀爬的那道绳索。
　　所有的人都不曾认真地了解过她的爱好，她画画，她写些小文章，她喜欢规律地踩着老式缝纫机的感觉。妈妈却永远觉得这些是在浪费时间。
　　还好，这么大的台北，终于有个她想呆的地方了。至少不必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当所有人都离开她，她想说句话都要打电话跨越海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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