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

作者:1夏天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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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生若浮


      日复一日守着这个酒肆,日复日种着桃花酿着美酒。
      人间不比地府。世人皆不愿下地狱,只不过因为他们自己心里有鬼,所以害怕地府会让他们遭尽苦难。殊不知地府比这肮脏浑浊的人间好得太多。地府除了对极恶之人用刑外,几乎不会施法让人受罪。
      至少地府里没有这般生不如死的战争。
      这场战争据说起因只不过因为别的国家的王抢了我所居住的这个国家的王的一个宠姬。于是,双方开战。我颇多鄙夷地施法护住了我的酒肆,使人类看不见这个地方,使这唯一一个有阿笙的气息的地方可以在狼烟四起时苟存。这是,我的私心。但,我却无法护住更多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好人。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逆着硝烟,满身黑灰地跑过我的眼前。
      有一个母亲,跑着跑着发现自己的女儿没有跟着自己,便发疯一样往回冲,而那个方向,狼烟四起。循着女儿的哭声,感谢上苍,这位母亲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含泪抱起孩子继续用尽全力逃离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城。
      还有拖家带口踏上逃亡之路的男人,他或许华服美眷,如今却也只能带着金银与妻女老父逃难。在灾难面前,才发觉果然是众生平等。可这个男人,这个或许曾经是全家顶梁柱的男人,却一心认为是自己年迈的老父亲拖累了全家的进程,便将老父亲手中的包袱夺过,然后带着如花美妾金银钱财,带着一滚烟尘,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硝烟里。只剩一个苍苍老者,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动。身边逃亡的人步伐匆匆,匆匆擦过老人的肩,就像擦过了一路黄泉。
      我转身背对这些,我知道,这些是天命,我能做到的,只有……
      我给老人添上茶,茶水平静着他久久不能平静的气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有这样。我对老人笑笑,转身去打理刚摘下来的桃花。顺手将酒肆与外界隔开。这样,老人就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应该会安心一些。
      “年轻人,你在这酒肆干了多久了?”
      我回头,讶于他语气的淡定。刚刚死里逃生,尽管没有太多伤,但是,这淡定,让我极为佩服:“多久?呵呵,我不记得了……”我低头把玩一株去年初种下的桃花,将眼里恣意滋生的情绪藏在桃花刚长出的嫩叶之上。
      “哦,那,这马上要打仗了,你不关门逃难?”
      我对这老人一笑:“我在等一个人。若我走了,她回来找不到呢?”是,我在等你,阿笙。我都忘记我等了你多久。
      也没等到你。
      老人眼底一阵黯淡,我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老人刚被自己儿子抛弃,儿子没有等他。一秒都不愿施舍给这个生养他的老父。这样看来,一个老父亲,抵不上一两黄金一个娇妻。我忙走过去,坐在老人对面:“对不起,前辈,我的意思是……”
      “没什么,你肯等一个人,看得出你是个有心人。而那些没有心的家伙,让他们自生自灭吧。”老人一口饮下杯中的清茶,满口茶香,和着满口无奈:“是我一手造成的这个局面,是我惯坏了他。呵,是我错……”
      许久没有听到我的回应,老人也觉得气氛太过暗沉,便想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我便在一旁跟着。
      “我的儿,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嗣。当年孩子的母亲不中用,前三个孩子,都是姑娘,还好最后这一胎,是个男孩儿……”老人顿了一顿,“可惜孩子他母亲也在生下这最后一个孩子时去世了。本来说好等我发达后一起享福的啊,她都没有等到我升官发财这一天。”
      老人回过头来看着若有所思的我,满口哀伤:“或许,她死的那么早也是命。若……若她活到我发达的那一天……说不定就会被我像戏文里那些高官抛弃糟糠之妻那样抛弃她了。也好,至少在她有生之年,我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不像是我之后的那几个妻妾,整天争风吃醋……心烦。”
      我将目光从他爬满霜花的双鬓上移到那株桃花的叶脉上,呵,如果你的妻能活到今日,你又如何保证她不会像那些令你厌烦的女人一样,争风吃醋。还好,只是如果……
      “而我渐渐在官途越走越广,其中也贿赂了不少朝廷中人,才让我的儿子继承了我这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位。我不求他扬名立万,只愿,他不要像年少的我一样,活成一个笑话。”
      老人走到那一小堆骨瓷瓶前面停下了:“这……是骨瓷!”
      我点头。这些瓷瓶,都是判官用地府里无归的尸首的骨头做的。每一个瓷瓶都是一个故事。尽管一切与人世无关。
      “你是……这骨瓷是……你不会是开黑店的吧!”做为一个富人的父亲,他曾经收藏过不少瓷器,每一件都是精美。对于这些不怎么入流的骨瓷,自然也不陌生。我明明白白一笑:“您觉得我是?”老人摇摇头:“我信你不是。”
      老人看着我,不说话。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自报家门:“我是这酒肆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酿酒师罢了,酒肆里,有我守候的东西,那些东西……都是用命换取的。”老人将目光从我眼眸上挪开:“酿酒师?可以护住这酒肆完全不被战火纷扰?年轻人,你是当老朽没有长脑子吗?”
      “呵,我不过以年华入酒罢了。”我随手拿起一个刻有兰花的瓷瓶:“您老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追问下去对您没什么用处。”然后我看见老人举杯的手微微抖了抖。我再次觉得,我真是个奸商,才会以此威胁。可是,他应该知道,我不会害他,待敌军过境,我便会让老人家回到自己的孩子身边去。对了……孩子……我开窗看着天空……老人的儿子,有难。那颗代表着他儿子的那颗星,淡去了。
      老人的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只见他仿佛自言自语那样说着:“我是后悔了啊。后悔从他那么大一点儿时就教他官场的争斗。那么大的孩子啊,就……”老人的手在腰线那里虚空一比划,“是我教他,狠得下心才走得更高看得更远的,我教他如何混迹于世……我一心一意不希望他活得像我一样可悲,可如今,他还是变成了另一个我……”
      我回身看着有些发愣的老人,瞬间觉得,命啊,是这样打得人措手不及。战争算什么,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我们什么都不是。不知觉间,我目光里透露出的一丝同情被老人捕捉到:“你这是……你不用同情我……谁知道自己是不是是又一个悲剧?”是啊,我本身,便已经,是个笑话,悲剧。不知出于尴尬还是想转移自己的不安,我看着老人的眼睛,对他说:“所以你刚才说让你的儿子自生自灭,是完全放弃了你儿子?”
      老人很坚决地点头:“那么不孝的人,我还不至于跪求他带着我逃亡。我活够了,看够了。他的路,还长着呢。他有种就靠他自己走下去。我就,就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然后老人看了看我,又瞧了瞧那堆白白的骨瓷瓶,“谁知道我还能活几时?”
      “呵,老人家,我真不是开黑店的。还有,我是个有道德的商人。”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以安他那颗因混迹官场而疑心过重的灵魂。
      “……这么多骨瓷,你拿来做什么的?你都知道些什么,让你的酒馆儿居然不受外面的硝烟的摧毁……你是谁?”显然这个老人是被官场历练出的一个老手,知道骨瓷,知道很多。
      “一,骨瓷瓶是用来装有遗憾而自身无法填补的人的年华的;二,我只知道我应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三,我是这个酒肆的主人。”一口气回答完老人的疑惑,我觉得气氛渐渐阴郁。
      “年华入酒?”老人似乎完全没有将我后面的话听进去,“你说,你可以替人填补遗憾?”
      老人这句话一出口,我便两眼放光辉了,看来,当大官的人也不都是想要“向天再借五百年”啊,这老人莫不是是嫌命太长啊……不然,就是,他罪孽太深,遗憾太多。
      我不说话,等着这样一个老贪官求我,让我帮他找回他妻子也好,夺回官爵也好,助他逃出战争也好,这些,我都要他拿他那所剩不多的年华来换。
      “你,说你可以达成我的心愿?”布满褶皱的眼角微微上扬,老人激动地看着那一堆骨瓷瓶,目光里尽是硝烟后的余惊。但是,却无比坚定。
      那样坚定的目光,到底是要跟我交换多大的虚荣呢?
      “年轻人,你帮我救出我的儿子好吗?”
      老人干裂的双唇开阖,我不确定我听准确了。
      “您,说什么?”我不得不让自己确定。
      “求你,救救我的儿子!他逃难前,打死都不肯放弃那些万贯家财,也许,都只不过是不义之财。但是他执意要带着那么多钱财逃亡,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何况……他还带着他的宠妾……我很明白他这样逃不了,在临行前跟他说过好几次,他都气急了说我没心肝儿,不知好歹。也许,那时候他就打算丢下我的了。那么激烈的战况,他那个样子,一定……一定会死。”
      “可是,老人家,我不是一个慈善家,我需要你用你的岁月来换,这我不能违背。但是,我相信你自己也明白你年事已高,已无多时。为了这样一个不孝之人,确定?”
      “确定。”老人拿起那个刻着兰花的瓷瓶,“我,是他父亲啊。”
      父亲……吗?多美好的词,可惜,我死了太久太久,我不记得自己的父母,甚至记不得自己的真名。但我几乎都不去寻找,因为在我所触摸到的人世间,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只为自己不择手段往高处爬的,而那些从高处摔下去的人,再次成为又一批人的踏脚石。甚至有人,踩着自己亲人的尸骨往高处爬。这就是,我所说的,还不如地狱干净的人间。乌烟瘴气光怪陆离毫无生机。我是那么害怕,怕自己的父母,或是自己生前,也是这样一个人。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你把我的命全拿走,换我儿子活着就好。”还是一样的坚定。
      人间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啊。有一类人,永远在向父母索取。不知满足,永远在挥洒着父母亲的血汗而不知感激。我所看到的,便是他们官途上的斑斑血迹。可是我突然想到,还有一类人,永远不止不休在为儿女付出,甘心在儿女身下当作一块垫脚石,永远挡在儿女面前,遮风挡雨。等那些儿女们老去,老成了又一批父母时,他们才会明白当初的遗憾早已无法弥补。可是,谁又补得完全呢?
      或许,父母亲也不需要他们弥补罢。
      我回首放下瓷瓶:“我可以救他,不过我不要您的岁月年华。我,要他的。”
      老人惊惧,连忙上前:“不可,你尽管拿走我这副老骨头。我只求他平安。”
      据我地府不完全统计,世人多数喜欢拜佛。读书人求官爵,美佳人求姻缘,只有那些老父母在日复日为儿女求平安。可笑原来世间最痴心的不是痴男怨女,而是家中父母亲。
      我看着老人,心中不禁感慨,这世界上,哪里来的这样一份坚定执着的情呢?比我对阿笙,还执着。
      我抬头看着老人的两鬓:“好。”

      战乱在两月后过去,谁胜谁负与我无关。想起当时,我救起那个老人的儿子,也拿走了他以邪路获得的一切金银,悄悄分发给了无归的难民们。而就在那个使他一无所有的夜晚,我将老人给我说的那一段话注入了他的梦里。然后,我在房顶听他于梦醒时分大声哭泣嚎啕。我掸掸衣袖上的尘埃,走到酒肆不远处那个新修的草庐,正好逮住里面正在偷喝我刚酿好的酒的老人。老人嘿嘿一笑抱着酒罐闪入了我刚为他搭建好的草庐。
      那天,我没有收他的岁月。这样的老父亲,我也想要一个。
      可惜,我死了太久。我忘记了我姓什么,从哪里来,当然也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还好,上苍待我不薄,在我对这世界的所有情愫开始动摇怀疑时,让我看到人间的干净。
      这一份爱,人间地狱天堂没有丝毫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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