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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古墓
狭小的小巷里,獒犬黑色的身影狂吠而过。
碧巾朱衣的下人在后紧紧追赶。
过了良久,小巷角落的黑暗里才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清泗屏气打量左右,好在人与狗俱已远去。
清泗默不作声站在他身边,心里颇为烦躁。
这种一口气随时会喘不上来,拼命挣扎的声音……跟他昨晚梦见的一样。
梦里,他叫那个声音的主人“凤浔”,无论他问凤浔什么,凤浔都答不上来,只是咳嗽。
“抱歉,天气一冷就会成这副样子。”溦涯苦笑道。
清泗把干肉递给他:“等会我们还要赶路,没时间吃东西,你先拿这个充饥。”
溦涯盯着他手中的干粮,像是看着一件可怕的东西:“……你给我馒头吧。”
清泗瞪着他:“你不吃肉?”
溦涯只道:“我吃素。”
清泗摇摇头,无法理解身体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仍然坚持抵制从肉中摄取营养的行为:
“城外有一座山,叫灵山,我有个朋友在那,他知道有条密道,能很快通到金陵。我们等会就去找他。”
春夜的灵山是一片荒郊野岭。
很难想象会有人住在这里,疯长的蔓草中,点点绿色的荧光升起。
“你的朋友,是个死人?”
清泗在一块墓碑面前停下来,拨开碑上的杂草,露出“池淡风之墓”五个模糊不清的大字。
清泗谨慎地在墓碑上敲了三下,溦涯好奇地打量着这块墓碑。
“他只是住在墓里,”清泗顿了顿,“我这个朋友……他受过女人很重的伤,你进去后最好别提跟女人有关的任何字。”
“倒真的看不出来。”溦涯把目光从墓碑上立墓人的名字移开。
立墓人的部分,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内人的名字:其妾池兰氏,池金氏,池周氏……仔细数数,竟有几十位之多。
但是过了很久,别说是人,连鬼都没有回应。
清泗推了推墓门,发现墓门早已松动,并未堵严。
与溦涯交换了怀疑的眼神后,清泗推开墓门,里面露出一条甬道,两人放轻脚步,猫腰走了进去。
甬道里一排冷色系,蓝色的大理石地面,蓝色的石头墙面,蓝色的火焰,蓝色的玫瑰花,让人止不住寒意四起。
若说是暖色,地上倒是零零散散落着一些浅粉色的女子内衣,可以想见墓里主人不见天日的淫靡生活。
终于来到一个像是大厅的地方,清泗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大量的暖色。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女子的酮体,借由甬道里冰冷的气息,她们身姿任何生前一样鲜活白嫩,连同地上成片的血,和脸上惊恐慌乱的表情,都被凝固成了永久。
溦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清泗左右四顾,看到有扇门虚掩着,走上前去轻轻推开,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情景。
屋内正中心放着张大床,床上倒着一个穿橙衣的男子,他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面色灰白,显然已经死了好久了。
他全身上下打扮,无一不十分鲜艳夺目,生前一定这个蓝色世界里太阳一般的存在。
清泗走上前,看着他扭曲的表情,低声道:
“淡风?池淡风?”
男子手脚已经发冷变僵,清泗虽明白叫唤他他也无法醒来,但仍是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没想到的是,那男子竟然应声睁开了眼。
清泗向后退了一步,那橙衣男子已经坐了起来,左右四顾。
“活人?”溦涯跟着清泗走进来,看到了突然坐起的男人。
“池淡风,你刚才不是死了?”清泗松了口气。
“我要是不装死,就真的死了。”池淡风说,他看了溦涯一眼,“这是——”
清泗沉吟了一会,似有所避让:“说来话长。”
溦涯看着两人:“你们两位定有许多话说,我在外面走走看看好了。”
他走出去时关上了门,门关上后,外界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
“到底怎么回事?”清泗追问道。
池淡风的脸色依然苍白,他的语速很快,似乎要赶在什么之前说出来。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几名门中弟子的尸体,门中让我验明他们的死因。”
“不眠不休数日后,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们的脑袋,内脏,肌肉,都想是被虫蛀过的枯叶,漏洞百出,只剩下一张人皮。”
“我在一名弟子身上,发现了一只活着的虫子,于是把它取出,放到池中小心地饲养,想借此查明同门真正的死因。”
池淡风每说一个字,脸色就灰白一份。几句话下来,他的脸已和白纸一般,但他没有停住。
“十年前,门主在铲灭镜楼时,曾于牢狱的最深处发现虫群,此虫所过之处,摧枯拉朽,生灵涂炭,经此虫咬噬之人,死状正如今日这数名弟子一般!”
“那虫子仿佛能吞噬人的魂魄,所以被人称为‘噬魂’。这数名弟子,正是被‘噬魂’生生咬死的,而能操纵‘噬魂’的人,天底下除了镜楼,再也不会有第二人。”
“我正想把这个发现及时禀告门主,但为时已晚,几日前,有人突然闯入墓中,我措手不及,只好吞下一粒假死丸。”
说完以后他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突然垮了下来。
“那人……长什么样?”清泗低声道。
池淡风抬起来,用散开的瞳孔仔细地看着清泗的脸。
“跟你一模一样。”
“……!”清泗怔住了。
池淡风却坦然道:“但是我知道,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他看着清泗,满脸忧色:“……陷阱,这是陷阱……你,快逃。”
“逃?”清泗重复道,“我能逃到哪里去?”
池淡风抓住他的襟口:“有多远……逃多远!有人……要害你!”
“淡风!!”
清泗看到他抓着衣物的指尖软软地压成一团,他抓住池淡风的胳膊,却发现抓在手中的只是一副人皮胶囊。
他的胃搅成了一团。
池淡风的内脏,肌肉,都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握。
“……溶月……溶月……替我……细细……告诉她……我的下场……也算……应了她的……心……”
池淡风的声音越来越低,当声音从他身体消失时,他彻底成了个死人。
清泗的手抱着池淡风瘫软的尸身,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门突然被人打开,溦涯大步走了过来。
“快走!这地方脏得很,尸体里爬满了虫——你怎么了?”他看到清泗的表情,似乎吓了一跳。
“他刚刚活过来,又死掉了。”清泗道。
溦涯沉吟了一下,环顾四周:“总之……这地方不能久呆。你说的密道在哪?我们快从那离开。”
溦涯看到墙角不合时宜地立着一个大木柜,心中感到古怪,正想拉开把手检查,清泗却站起来,叫住他:“密道在这。”
他从池淡风的尸体上取下一串钥匙,插入墙上一个小孔中,转动数圈后,墙上缓缓拉出一个缺口,正好容人等身钻入。
溦涯朝里看了看,里面点着灯火,似乎通往墓道,于是猫腰钻了进去,见清泗站在缺口前一动不动,便伸手去拉他。没想到这一拉,清泗脚一软,险些跌倒。
溦涯看着他:“你没事吧?”
清泗摇摇头,回过神来:“没事。”
缺口缓缓在他们身后合上。
过了好一会儿,阒静无人的墓室里,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墙角里的木柜突然打开了,里面伸出一只脚,一只手,然后,一个黑衣青年从柜中走了出来。
他有着和清泗一模一样,有着宛如镜面对生般的面容。
只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肤色十分苍白,如同死人。
钥匙还插在墙上的小孔里。那黑衣青年走过去,转动钥匙数圈后,缺口再次缓缓打开。
青年钻了进去。
缺口再度缓缓合上。
墓道似乎路过一个墓室,墙壁上刻满了精美的纹饰,只是现在两人,都无甚心情观赏了。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个岔路口,两扇紧紧挨着门前。
“这是这条密道唯一的机关,”清泗解释道,“只有两个人才能通过,多一个不行,少一个不行。”
“怎么说?”
“这两间房的地板是相连的,构成一个大天平,只有两个差不多重量的人同时行动,才能通过。”
溦涯打量了清泗一眼,叹了口气:“好在我们不是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这一打量溦涯还发现,不仅是体重,连身高两个人都差不多。
“借死人的道,总得付出点代价,”清泗淡淡道,“不想的话,我们也可折返。”
溦涯忙摆摆手:“免了,我可不想再被恶犬追得满街跑了……不过,你确定这两扇门都能通到外面?”
“你怀疑的话,就先选吧。”
溦涯左右看了一眼:“……我选右边。”会
清泗站到左边:“我们最好行动一致,这大天平有些年纪了,也许有误差。”
溦涯背后有些凉意,笑道:“那我们走到哪里,就敲一敲墙壁,确认彼此的位置。”
两人离开后不久,那个面色僵硬的黑衣青年也来到了门前。
他站在两扇门前,犹豫了一会儿,走入了右边的门。
咚——咚——咚。
两人每走一小段,便用手指敲敲墙壁,即使看不到对方,也能知道彼此的位置,一路下来,竟走得十分平稳。
“清泗,”溦涯突然朝墙的另一面喊道,“清泗……清泗。”
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什么事?”
“没事,只是念念你的名字。”
“没事就别说话。”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溦涯又开始喊清泗的名字。
“又怎么了?”
“我这边的天花板好像越来越高了。”
清泗猛然停住脚步,他的头几乎要碰到穹顶坠下的尖椎。
清泗省悟过来,大喝一声:
“跑!”
太晚了!天平猛然剧烈的失衡,一边直往头顶的尖椎撞,一边直往脚底的深渊坠!
轰隆!轰隆!轰隆!
天平又恢复了平衡,清泗所在的一头狠狠砸向了天花板,止住了翻转,但溦涯这边已经倾斜得无法站立。
“清泗?清泗!”
没有回应。
溦涯已经知道结果了,在两块重达千钧巨石夹击下,连脑袋壳都不会剩下。
他感到有些怅惘,同时又很是侥幸。
不过,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股凉意从溦涯头顶直灌入脚底。
——他的身后,传来了响动。
有人,正朝他一步,一步地爬来。
溦涯慢慢转过身,明白了失衡的原因。
一开始溦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爬来的是刚被砸死的清泗的鬼魂。
但是当石块擦破来者脸上的石灰时,溦涯的眼神变了。
清泗醒来时,发现身子被压在两块巨石狭小的缝隙间。
一般人或许早就因为幽闭症惊狂起来,但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不惊慌,也不惨呼,身上的血渐渐冰凉,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躺在黑暗中。
他的喉咙还不太干,看来巨大震动带来的暂时性昏迷,如他所估计的并未持续太久。
在天平剧烈摇晃时,他有一弹指的时间——躲开致命的尖楞,找到安全的区域,护住自己的头部,已经绰绰有余。
清泗没有意识到,他已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十年来他不论他遇到何种险情,他从未想过“死”。
冷静是他的刀,他的剑。
只要通过精密的运算和权衡,大多都能从危险里逃脱,只是太多人在遇到危险时,因为惊恐和慌乱,直往死路上逃。
这次竟落到这种地步,让他怎么也定不下心的原因,也只有……
镜楼。
池淡风死前对他说:“逃!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这十年来,他从未从镜楼的底狱里逃出过。
“溦涯?”
清泗一边朝墙的另一面呼喊着,一边从腰侧拔出刀,刀柄指着斜上方垂下的巨大石棱。
石棱并非天成之物,人造之物在缝合之处,总显得格外脆弱。
墙的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传来溦涯的声音。
他喘得很厉害。
“——你没死?”
“我还好,你是什么情况?”
“我……也还好,”对方的迟疑只是一闪而过,“只是地面太斜,站不住。”
“那你躺平了。”
根据天平倾斜的角度估测两头的份量是神机谷必备的学力——不多不少,两边相差了一个人的重量。
溦涯必定对他有所隐瞒。
此刻却不是深究的时机,清泗掂量着头顶林立的石棱,最后选定了一块较小的石棱。
他手一抬,刀柄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石棱与天花板连接的缝隙。
刚才剧烈的震动本就造成石棱的松动,这把刀无异最后一根稻草,清泗紧紧盯着左右晃动的石棱,轰隆一声,那块石棱和预想一样,不偏不倚砸在他两腿之间。
吱呀。
地面下沉了一寸,清泗可以弓起背来,砍下第二道石棱。
地面又下沉了一寸。
清泗已可以扶墙直起身了,天平上下反复震晃数次,终于恢复了平衡。
简单包扎了一下大腿的伤口后,清泗用刀柄敲了敲墙壁,沉声道:“走吧!——没事不要说话。”
溦涯于是只是敲敲墙壁作为回应,他明白此刻两人之间的平衡,是非常脆弱的。
仿佛刚才什么事也一样,两人以墙壁为联络的信号,朝着前方安定,平稳地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走得很慢、很慢。
清泗贴着树直直站着,用小石子在头顶的位置划了一道口子。
他扔掉石子跳到一旁,看到旁边那道稍矮一点地划痕,开心地拍着手笑起来。
“今年我赢了!快——叫我哥!”
身边一个白衣少年很是不以为然:“哪有谁高谁做哥哥的道理。”
“愿赌服输,今年轮到我当哥哥了,快——叫——哥——啊”他伸出手去扯对方的脸。
——手却被冷冷打掉了,白衣少年到:“说到愿赌服输,先把去年,前年,大前年的份还回来。”
清泗被说得一愣,怒道:“还就还!”
他背对着白衣少年,双手叉腰,对着树上一只闭目养神的大鸽子大声吼道:“哥!鸽鸽鸽鸽鸽鸽鸽鸽——大——鸽——子早上好啊!”
白衣少年倒愣住了:“你学什么不好,非学鸡叫?”
清泗捡起地上的石子往他头上扔。
“扑腾”一声,鸽子扑腾着翅膀,从树梢上惊飞起来。
虽然躺着的床一直在晃动,却是难得的好梦。
至少清泗是带着上扬的嘴角醒来的。
窗外雨声淅沥。
溦涯单手支着下巴坐在窗前,背对着他,不知是梦是醒。
……这个男人委实可疑。
底舱用浓重腥味掩住的焦油和火药味,混在前来啄食水鸟中的信鸽,突然消失在火海中的身影……
华船起火,即使不是他自导自演的戏,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再加上墓道里的谎言。
墓道失衡之事,两人会合后,溦涯表示毫不知情,并拒绝了清泗折返查看的提议。
獒犬对溦涯和清泗的搜捕仍在继续,清泗也需要休息,这半个月来,他们藏身在江州一间多年无人居住、经常闹鬼的屋子中,注意着外界的情况。
溦涯似乎已有了下一步的计划,自从到了江州,他就时常一人陷入沉思之中。
今晚就是他开始行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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