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

　　（十）
　　“你曾经多次提到你的背景和学校的关系，怎么，家庭背景和学校生活有什么很大的关系吗？”R有些不明白了。
　　“是我没有说清楚。我们学校是民办学校，采取股份制，很多家长，像我，寺，芳的父母，为了孩子在学校有个好的环境，会认购股份。这样就会有发言权。要进学校首先要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然后取得资格后交纳一大比入学费。至于什么学生会成员都是用钱买的，那是假的，不要以为有钱人家的小孩就不会读书，由于学校大部分学生家境都很好，才显得好像学生会的人都是有钱家的小孩。老师对我们是害怕的，得罪了我们饭碗会不保，所以学生会的权利才会这么大。自然，我们学校有奖学金制度，像柳这样家庭的孩子也可以来读书，她是特例，也有挺多小孩像她这种情况的来这里读书。但是不像她这么，怎么说，不能给自己定好位置。成天妄想想要跟我们这种小孩一样，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出身，家世，我不歧视穷人，只是看不起他们一有点什么成就就忙于和贫穷划清界限，没什么值得羞耻的啊。”
　　“可是听你这么说，她在你们的眼中的确是不一样的，是玩不到一块去的啊。”
　　“是啊，也许她本来就不该来这里。”
　　“你说你们没有排斥和看不起她，那为什么要捉弄她呢？”
　　“看不惯她的做法，就像是只鸭子飞进了天鹅堆里，天鹅本来没有恶意，可是鸭子总是大声说自己是天鹅，这实在让人不舒服。还有，我说过了，小孩子残忍又任性的幽默感。”我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
　　“我虽然不认为这一点正确，但是这不是关键，请继续。”
　　（十一）
　　“初二没什么可讲的，初三就是准备考试，到了高一，我开始变得容易憎恨别人，尤其是对芳。我常常莫名地讨厌她，憎恨她，想要害她。不仅仅是她，也许以前我可能或多或少也能跟别人表面上有些交往，至少不会讨厌同学和身边的人。可是高一开始，我是表面上对着某人笑，实际上心里却咒骂着那个人。”
　　“等一等。按照我看来，你初一的时候还只不过是一个不十分开朗的小孩，也还算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一下子跳到高一，变化很大。这里面有些东西你没有讲，是不是？”
　　我逃避着R的眼神，“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音，你听我说，很多问题不是你不想说就会解决的，你来找我，是因为你想解决它，而不是到我这里来躲闪的。说出来吧，没有关系的。是跟你的家庭有关吧。”
　　“好吧，我说。”
　　（十二）
　　我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是听别人说的。听说是在大学读书的年代，两人在火车上认识，后来一直有联系。到了结婚的年龄，就跟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一样，理性多于感性，结为夫妇。
　　爸爸工作以后是老师，妈妈是医生。那个年代，两人工资都不高，勉强也住了一套爸爸单位老教授不要的房子，日子过得不错。后来妈妈怀孕了，拒爸爸说，当时他在产房外面，很是着急，甚至对医生说“如果有危险，不要孩子，要保住大人”，可是终于，我这个曾经被爸爸选择抛弃的小孩降临了。有了我，生活变得很紧张，我是吃着国产奶粉长大的，穿别人的旧衣服。那时妈妈工作忙，都是爸爸照顾我。爸爸成了教授兼家庭妇男。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很多人下海，爸爸跟妈妈商量，妈妈说愿意在家做全职太太，支持爸爸下海。所以我有记忆以来，都是妈妈在照顾我，因为我三岁时爸爸就下海了。爸爸很有经商头脑，很快，我们家就搬了，还有了小车，我爸成了公司的大股东，简单来说，钱多得不太用得完。小时候我家很幸福，妈妈乐于做家事，做做饭，逗我玩，布置家里，购物，看电影，过得很有小资情调。我们一家三口也常常旅游，总之是个模范家庭。随着我大了，我性格就怪了，身边的小朋友好像都跟我不一样，我一开始上普通小学，觉得那里的学生见识短，不爱卫生，合不来。想不到我妈也这样，跟以前的同学生活差距太大了，聊不到一块去，那些有钱人的富太太们又太过庸俗，我妈是知识分子，也不屑与他们一起。渐渐地，生活开始有了变化。我不再是只会笑的小公主，妈妈不再是以前那个快乐的家庭妇女，爸爸又经常不在家。家里变得很冷清，可是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中国大部分家庭都是这样过的。大家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凑和凑和也就过去了。可是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人到中年，妈妈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她总是去查看爸爸的手机，看有什么可疑的短信，又很仔细地检查爸爸的衬衫，看有没有口红印。终于有一天，妈妈发现爸爸的公文包上有一根长头发，我和妈妈的头发都是长的，但是都没有染过，那根头发是红色的。这一次他们闹得很凶，气急败坏的我跑到顶楼上了。我以为很快就会风平浪静，怎么知道妈妈竟然跑到爸爸的公司去了，而且还查到爸爸的女秘书的头发就是红色的。那一段时间，我几乎不回家，我天天都到芳的家里住。过了两个月，经过无数次爸爸公司的同事的澄清，保证，女秘书有男朋友，经过领导的调节，还有爸爸的诚恳，妈妈终于原谅的爸爸，家里又有了片刻安宁。我对他们的这些事并不感到奇怪，我认为夫妻之间有矛盾是很正常的，可是谁知道这只是序幕而已。
　　那一个星期天，爸爸说要开会，会很晚回，让我们别等他。可是我却发现爸爸一直随身带着的公文包忘在家里了，我赶快骑单车去追。我刚刚看到爸爸的车停在了出家门口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刚想骑过去叫他，可是爸爸却往左拐了，可是公司明明在往右的方向。我觉得有点不对，可是又没起疑心，也许爸爸是要去办点什么事，可是爸爸却突然加速，我只有拼命追赶，骑了很久，还好没有跟丢，爸爸在一家很大的旅馆前停下来了。我正感到奇怪，忽然看见从爸爸车里出来的还有爸爸那个窈窕的秘书，我赶紧藏起来。爸爸和女秘书并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只是进了旅馆。我跟了上去，问了柜台的小姐，她说这里有个会议，原来如此，爸爸是来开会的。我松了口气，可是突然间，有个什么东西捂住了我的嘴，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妈妈！
　　“你干吗啊，妈？”
　　“跟踪你爸！我就知道你爸跟狐狸精没好事，可被我逮到了吧！”
　　“妈，我爸是来开会的，我问过了。”
　　“只是开会吗，那为什么非要星期天开，还到旅店开，这里离公司不是很远。”
　　“不知道，我去送公文包先。”
　　“不要送先，等第，看你爸会不会回去领，如果没有的话，就证明他是在撒谎，根本就没什么会议！”
　　“妈，这样好吗？”
　　“你不愿意等就回去喽。”
　　“那我走了。BYE。”
　　回家之后我就去补习了，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11点多了，爸妈都没回来，我也就早点睡了。睡到第二天早上也不见他们，我也就没多想，上学去了，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变了一个样子。爸妈面对面站在屋子的中间，我看到地上有许多东西的碎片，我知道事情闹大了。父母看到了我，也不感到惊讶，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各自回房间去了，我追上去问母亲，她让我进房间，我还没进去，爸爸就走了，问他干什么，他只是说出去透透气。妈妈则很大声地说：“有种你就别回来了。”我问妈妈到底怎么回事，她只是说没什么，等以后再告诉我。大人就是这样，他想告诉你的时候，你不问他也说，他不想告诉你的时候，你问一万次他也不会说，我很清楚这一点，也就回房间了。那天以后父母就变得很怪，爸爸搬到客房住了，爸妈两个人也变得很客气，不过总觉得是在我面前装出来的，家里也变得死气沉沉的，爸爸也经常出去。有一天，爸爸出去了，妈妈做了饭等我。我觉得很心寒，前一段时间还很和美的家，一转眼间就变得这么空空荡荡了，很多生活在都市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孤独，我是第一次这样觉得，尤其看到窗外的人家的灯亮着，我就会想到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感觉，曾几何时，这样的快乐也属于我，但是现在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这一餐吃得很沉闷，也吃了很久。风灌进来，呼呼的，我感到很压抑，吃完饭就想进房间了，可是妈妈却叫住了我。我问她有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半天也不说话，我等得不耐烦了，刚想说话，我妈却很唐突地说了一句：“我和你爸准备要离婚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后来确定不是，我觉得整个世界开始飞快地旋转，让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视线也不清楚了，就当我以为自己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又突然清醒过来，然后觉得这根本不可能，电视剧的情节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们家，可是我还是不自觉地问：“为什么？”
　　“你爸爸有外遇。”
　　“谁？”
　　“就是他的秘书。”
　　……长时间的沉默。
　　接着谈话又开始了，内容是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和妈妈都哭了，然后我就去睡觉了。其实父母离婚的那一段时间，我都不是记得很清楚，我想人有一种自我排斥的功能，排除掉一些不好的记忆，所以回忆起那段时间，好象总是有一层东西挡在我的面前，看不清楚。后来妈妈总是说我冷血，当初没有拉住我爸，说我根本不爱这个家，其实我也不明白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现在也不明白，只是觉得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无缘无故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我可能是被吓傻了，整天都在混日子过，但表面绝对看不出来，这就是我厉害之处。没有人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我照例做我的优等生，笑容挂嘴边，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妈妈觉得我冷血吧。其实我那一段时间，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上完课回到家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在家里也经常看着某样东西发呆，一发就是一个上午。我对那段时间真的没什么印象，好象糊糊涂涂就过了一年，而且对这一年的记忆几乎是没有。而翻回我当时的日记，我才零零星星地想起来当时的事。
　　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对我而言，我真的并不清楚这个概念，只是觉得这么荒唐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这不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吗？还有爸爸，他真的像那些世俗的男人一样，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姐，而宁愿放弃自己的责任，家庭和亲人吗？我根本就不相信，爸爸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而且，为什么？
　　我没有问过爸爸的感受，因为我怕我会失望，我怕爸爸的答案是“是的”。我一开始并不恨我爸，也不恨他的小秘。我当时就根本没什么想法，也有可能是因为父母的态度，两人很和平地相处在一起，好象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但我知道，父母总是半夜等我睡着之后才谈，我并不知道内容。后来演变得不可收拾了，爸爸妈妈开始吵，甚至发展到打架，我只能边哭边阻止，当我看到平时温文而雅的父亲对待与她相处了十年的妈妈竟然变得好象在对仇人一样，而对我的哭喊也根本视而不见，只是对我说回房间去，不用你管。父母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让我摸不透，他们好象就是在进行一项什么计划，不让我知道，然后计划结束了，爸爸搬走了，妈妈又开始怪我当初没有阻止他们，没有劝爸爸留下。可是当时明明是他们在秘密进行，我根本被蒙在鼓里，而且看妈妈当时的样子，似乎不希望我劝，似乎越快解决这件事越好，反而我劝倒是妨碍了他们。我对父母态度的不理解，导致我当初就像傻瓜一样，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分开，想问个为什么，却被打了一巴掌，而事后不但不关心我疼不疼，还怪我没有阻止。从头到尾我受到伤害最大，却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只是把我当一个摆设品，不让我过问，然后像耍猴一样抛弃了我。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却不把我当人看，事后却说是我的错。我真是觉得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父母玩得太过火的爱情游戏的副产品，游戏完了，我的价值也就没有了，我也就是一玩具而已。我就开始觉得生活乏味，但我还是坚持我的步伐，让我的生活继续下去，而父母那边，就像休眠火山一样没动静，双方分家以后也都过回了正常生活，只是表面，做给别人看的，内心的世界，我想还是十分痛苦吧，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我们三人都要体验，这样也是给受到重创的身心片刻安宁，调整状态的方法吧。我就这样胡里糊涂地考中考，竟然让我以和芳一样的第一名考回了母校，让我的确有意外。
　　考试那一段时间，我都住在芳的家里，因为我并不想面对父母那不冷不热的态度。那一段时间，我又开始恢复到以前那种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的人，表面上对谁都很好，可是别人一想跟我有更进一步的接触，我就马上远离他，这其实是我一直的待人之道，只是以前，我对这个度放得比较宽，而现在更窄了。就好比说我有很多层皮一样，对某种人开放到第几层，而现在，对任何人开放的皮都更少了，我就像把自己装入一个透明的玻璃球里，别人以为可以把我看得很清楚，其实怎么可能，连我自己都数不清楚我到底有几层皮。而那一段时间，芳对我都很支持，我很喜欢这种态度，她是唯一一个可以把我看得比较深入的人，可是她却不这样做，她只是很关心我，却也不去跨越我的度。那时的我肯定特别没有安全感，所以才封闭自己，而芳的做法博得了我的信任，我开始接受她，就好象那层包裹着我的玻璃渐渐变薄了一样。那一段时间我把芳当成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虽然我也不会跟她说什么所谓的心里话，但是就是看到她就觉得信任，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就是所谓的脱离集体，大家也都有点发现我好象有点变了，我只准芳跟在我的后面，无论在哪里都不许离开我，我那时真的太没有安全感了，把芳当成了唯一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我的精神支柱。芳对我的任性也很纵容，让我也更放肆地“独占”芳。表面上看上去我像是芳的保镖，护着她，纵拥她，其实私底下是我对她百依百顺，但是她就是像母亲一样爱护我，我才是小孩子，离开她我就会哭。芳的妈妈和爸爸都很欢迎我去他们家住。他们一家人都像芳一样很温柔，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安抚我的心，让我觉的很安全，而不像某些虚伪的人，只会恶心的问你一些近况，其实是自己八卦，然后流几滴鳄鱼的眼泪，还要装出一副很关心你的样子，再把你告诉他的事告诉其他人，然后在后面加一句“好可怜哦。”恶心死了，不是天使的话就不要装啊。芳一家人从来都不问我，只是很照顾我，在我哭的时候借肩膀给我，用眼神代替安慰，真的我很感谢他们那段时间的照顾，可是他们越是照顾我就让我后来更恨我自己，我怎么可以对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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