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作者:芥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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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零伍)招魂


      流川和何伯在暗室里不知藏了多久,也不见昭子光来唤。这暗室建的甚为隐秘,又听不到上面动静,只将何伯急的团团转。
      如此熬了一宿,眼见着熙光从暗室的狭缝中透来,想必外头已是白日了。
      流川一宿未合眼,此时拿定主意,当即站起身来,向何伯道:“我出去瞧瞧。”转身就要往楼梯上爬。
      何伯哪里肯,一把将孩子抓住,颤声道:“万万不可,若是外头有什么差错,伤到小少爷,这三长两短的,老奴怎么向昭家先祖交待!”
      流川一双眼睛黑嗔嗔的看他,手腕翻转,手掌微微松开,展开手心上那团物事来给何伯看。
      借着熙光,却是一团白面也似的东西,流川见何伯不解,便道:“这是爹给我的,人皮面。”
      人皮面乃是江湖行走的绝顶高手,用了古怪手法制出来的易容之物,名字听得吓人,却非当真是人皮所制,不过是借着来说此物何等机辨巧妙,敷在脸上,与人脸无二,也瞧不出端倪。昭子光因见爱子渐渐大了,困在这方寸之地,难免歉疚不舍,四处托人求这一张人皮脸,曾抱着流川坐在膝上道:待得了这人皮脸,枫儿便能出去了。
      流川去倒了一碗水,将人皮脸置在碗中,只听噗噗几声闷响,那白白的一团物事渐渐铺开,他用细细手指去取出来,捻了四角,慢慢敷在脸上。
      再转来时,何伯只看见一张木木然无奇的面容,那人皮脸契合之处,便是连他这同流川相处十年的人竟也瞧不出。
      办完此一桩,流川又要上扶梯,何伯心中担忧,因喊道:“老奴也随小少爷你一块儿。”
      少年转头看他,神色虽木然之极,一双眼睛却吸尽星辉,漆黑明亮,灿若天星,见老仆也要跟着自己,流川摇头道:“旁人认得你,不妥。”见何伯还要说话,当即轻声稚气安慰他,“我去找爹爹,就回。”说完身形极快,扶着长梯哒哒哒爬到暗格,侧耳细听,外头毫无动静,旋即推开槅门,往外一跃,将门闭上。

      他虽才十岁,昭子光将他教的极好,昨夜父亲神色仓促,孩子便猜祸事临门,固跳出暗室,只贴着暗处悄悄行走,索性他身子细瘦,脚步轻极,一路行来,毫无声响,也未遇到半个人,待转过一侧厢房,往正屋来时,所见满地狼藉,书房书简,都被掷在院中,桌椅翻倒,竟连院中的大树也被砍了许多枝桠下来,并无父亲身影。
      流川只顿了片刻,心中就做了打算,因恐正门外有人守候,少年去拖了桌椅,草草搭了个落脚,摇摇摆摆的顺着爬上大树,再由着树冠爬到外墙那侧,往外头四下一瞧,均是无人,当即跳到墙垣,再由墙上落到外头去。
      他心中焦急,不知爹爹去到哪里,隐隐有些不祥之感,沿着那面墙跑去,转过巷子,直奔大街。
      这孩子从未出过府,也不知身在哪里,眼前所见,到处是人,却无一人相识,无一人可问,茫茫然半晌,便沿着大街一侧,往前走去,暗忖道:昨晚出了大事,爹爹不知去向,我需得仔细听,或许有人知晓。固一路竖起耳朵,只盼着听到昭子光三个字,好做打算。
      正朦朦胧间,只听街首有人敲更,大声喊道:“今日午时,废太子余党昭子光游街!今日午时,废太子余党昭子光游街!”那更嗡嗡响声不绝于耳。
      流川立在那处,心中一片茫然。
      待那更锣敲过,街上人都往一处跑去,似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尚不解,耳边听到囚车轱辘声,身后推推搡搡的,将他一把推到最外。
      远远的囚车过来,人人伸头去看,那囚车里面关着个男子,面容清矍,神情肃冷,发髻凌乱,却不是昭子光又是谁。

      流川看见父亲困于囚车之中,不禁一呆。他自小长在昭府,于外界毫无瓜葛,于世事也一窍不通,心思单纯明净,自以为天下只有坏人要犯,才会困在囚车里被人围观,爹爹是天下最好的人,怎的也被关在囚车里。
      小小孩子惘然之极,眼见囚车过来,不由得往前几步,要去喊昭子光。
      那押送囚车的兵士看到个木木然的小童往囚车走来,不由一鞭甩出,口中骂道:“哪里来的野孩子,倒叫囚车碾死你!”这鞭子抽的凶悍,流川被鞭子扫到,一下子跌到在地,也不觉得痛,一双漆黑眼睛盯着囚车里面的昭子光,咬着小小嘴唇,神情极是哀戚。
      昭子光眼角瞧见这孩子,立时便认出乃是爱子。他情知将死,并无惧怕,此时突见流川,想到枫儿还是稚龄,何伯又老迈,家中合着再无半个亲戚帮携,这般小小孩子,日后如何是好?一时双目酸涩,心中悲苦,落下泪来。
      囚车行的快,流川片刻已被落下,他出来寻找爹爹,爹爹却在囚车里,十岁孩儿不知怎么将父亲解救出来,唯有尾随着昭子光的囚车一路跑跑走走,不远不近的跟着。

      昭子光昨夜下了大狱,当夜就定下了谋反的罪名,今日午时游街三巡,押往邺城南门斩首。今日游街,不过是高湛和和士开想出的名头,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罢了。故而一面巡街,那文官摸样跟在后面的人就骑在马上,摇头晃脑的念诵昭子光的条条罪名。
      流川随在后面,听到父亲一条条的莫名罪状,小小手指死死的握拳,着实悲愤之极。
      这番巡街三回,囚车转向邺城南门,此地乃是死囚斩首之地,前番在这里丢脑袋的便是平秦王高归彦满门,斑斑血迹尚且留在木桩上,如今又要斩首。
      那个念罪状书的文官先跳下马来,昂首往台上督刑的案司后面坐下,再有扎着红巾扛着大刀的刽子手走上台来,站好地方,这才由兵士押解着昭子光,踉踉跄跄,提上台去。

      此时午时已过,天色突然暗淡,天光不现,一阵狂风大作,隐约乌云滚滚,像是要下暴雨。那监斩官捂着头上的官帽,覆手瞧了半会儿天,又瞧瞧被摁在那里的昭子光,复又坐下,清了清喉咙,正要喊话,眼睛瞥到一个瘦瘦小小满脸木然的孩子往台前走,不由一呆,高声喊道:“喂,谁家的小孩子快些领到后头去,这是杀头行刑,看什么热闹!”
      那后面围观的一个老者伸手去拖了流川往后,苍老声音嘶声道:“别看啦,孩子,快些回去罢,这杀头可不好玩,没来由污了眼睛。”声音中颇多无奈。
      流川不动,一双漆黑眼睛盯着台上的父亲,身体颤抖,不能自已。

      那监斩官再候了片刻,从筒中执了一签,抛向地上,喊道:“时辰已到,犯人昭子光即刻斩首!”
      木牌啪嗒落到地上,侩子手大刀抬起挥落,流川眼前一红,就看到父亲人头落地,一腔鲜血喷得满地。
      那血淋淋一颗头颅骨碌碌从台上滚落,台下众人大声惊呼,往后散去,唯独流川上前,眼睁睁看着爹爹的人头滚到自己身边。
      十岁幼童只觉四周忽的一黑,万物空寂,心神俱灭,眼中所见,独有父亲的头颅,当下弯腰去,将昭子光那颗头颅抱在怀中,任由血沾得自己满身。

      旁人眼见这孩子竟去抱住那头颅,个个惊恐莫名,心道只怕这孩子看到人被砍头,吓得厉害,得了失心疯了么?眼中所见一个全身缟素穿白的幼童,搂抱着血淋淋的人头,衣衫上点点血迹,孩子脸色木然,无悲无喜,这景象诡异得很,一时无一人出声。
      旁人怕,流川却不怕,他待抱住爹爹的头,就往尸身那处走去。
      监斩官也是惊吓的不知如何是好,正要令两边兵士上去喝骂,天上突地雷鸣电闪,不一会儿,下起瓢泼大雨。

      这场雨来的及是时候,那监斩官本就只是监斩,也无别的打算,旁生出一个诡异的孩童,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被这大雨一浇,便忙的跳上马去,带着押送囚车的士兵一行,急急惶惶的打道回府。
      那些围观之人也是一片惊叫,噼里啪啦的四下散去,片刻之间,整个南门就只剩下流川一人,孤零零站在雨中,怀中抱着父亲的头颅,守着父亲的尸身。

      这孩子独自在大雨中凄凉凉的站了许久,浑身冰冷,衣衫尽湿,四顾茫然。他自出生再无别个亲人,唯独昭子光和何伯两人照料,对昭子光的依恋之情,只怕比别的孩子更胜,而今昭子光惨祸,自此阴阳永隔,再无爹爹可寻,他心中的悲愤,竟不知如何发泄才好。
      也不知立了多久,流川将袖子举起来擦掉面上雨水,咬住嘴唇暗道,总要将爹爹从这上面弄下来才是。
      他自幼念书,懂得人有生魂,入土方能为安,性子又倔强执拗,既下定主意,就是再艰难困苦,也必然要做到。这南门离城门很近,外头就是通向别处的管道,昭子光时常说些在别处做官的故事给流川听,只京城不自由,别处都能苦中作乐。
      他一人抱着只血淋淋的头颅在雨中出城,那些守城的士兵个个面面相觑,如见鬼魅,又看这孩子神情沧然,面色木沉,都在心里稀奇道:难不成这小孩子是得了失心疯么?
      流川在城外走了许久,寻到林子后一方荒地,就将昭子光人头好好的摆在一边,对着父亲的头颅拜了一拜,又转身跑去城中,去拖昭子光的尸身。
      那尸身没了气,沉沉的重如石头,流川只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挪到城外,将父亲的尸身同头颅摆到一道,自己卷起袖子,十个手指去挖地。
      那雨下得大,泥土松软,虽是如此,土里也难免有石块根茎,不消一会儿,流川十个手指都是泥泞出血,他也不痛,只咬着牙发狠的挖,挖不动便拿一旁的石头凿,自己都不知挖了多久,竟然给他挖出一方大坑来。
      他起身看了看这坑,转头去看凑在一起的昭子光,对着父亲的尸体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爹爹,枫儿不孝。”又连着磕了几个,先去挪了父亲尸身到坑里,再将头颅抱住,一道跳下去,细细将身体和头拼好,这才爬上去,默然望坑中昭子光许久,慢慢将一旁的土一把一把撒在尸体上。
      将父亲的坟冢垒好时,瓢泼大雨已止,小小孩童跪在昭子光坟冢前,漆黑双目毫无光彩,愣愣的不知该往哪里去,心中既悲且痛,又累又倦,索性伏在父亲坟冢上,迷迷昏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生,流川只瞧着父亲一人独自往前去,任由自己怎么喊他也不应声,便在梦中极快速的追赶爹爹。眼瞧着就要追上了,伸手去牵爹爹的手,还未用力,噗咚,爹爹的人头竟落到地上。
      流川一惊之下,猛的坐起身,才发现已不在父亲的坟冢前,身上已换了干净衣衫,便连手指伤处也已包扎好了,微微茫然四顾,瞧见何伯正背对着自己拭泪。
      听到动静老仆役转身来,伸出枯瘦大手抚摸流川的头发,眼睛红通通的道:“可算是醒了,把老奴急的,成什么样子?”声音嘶哑难听。
      流川看着他竟仿佛忽的苍老了十岁,整个人犹如风中的枯叶般瑟瑟发抖,知道父亲故去,何伯心里的悲痛,并不比自己少,他性子清冷,寡言少语,却也抬起小手去抱住老人。
      何伯将他身子拥在怀中,想到少爷一生为官清廉,待人谦和,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老爷夫人若泉下有知,不知要如何的伤悲,顿时垂泪。待又想到昭家总算还留下枫少爷这条六脉单传的命根,又稍觉慰藉,将孩子瘦小的身体不住的轻轻拍着。
      流川由他抱了半晌,这才问他:“咱们在哪?”
      何伯轻声道:“老奴在少爷坟冢前寻到小少爷,不敢耽搁,收拾了细软,就立时出门……”抚了抚流川的细发,轻叹道,“谁料小少爷你烧的厉害了,老奴哪敢怠慢,忙寻了这家店住下,请了大夫问诊,守了三日……”
      他年纪大了,说话反复,但此刻不在邺城,当是定然。

      原来昭子光因乐陵王之死,难免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昭家没有旁门亲友,虽是有心要将枫儿寄住他处,也是有心无力。灾祸突然,也不能对老仆吩咐叮嘱。
      何伯那日等流川久不回,即知家中遭了大难,若论忠心不二,这何伯十分当得起,少爷故去,他又太老,小少爷还这般年幼,只怕守不到流川长大,老人寻到流川,暗自做了打算,因昭子光所言,这房亲事乃是在西岭定下的,流川母亲虽半路去世,想来西岭那处,必然还有这孩子的母家,若是能寻找外祖姨舅,那是最好,就是寻不到,只怕找到个一亲半友,若他大限将至,生老病死,这孩子也不至无人教养。
      他心中有这打算,盘缠细软都拾掇好,只等流川身子好了,便要带着孩子,直奔西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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