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祗

　　次日清晨，朝阳的光辉将伫立于山巅的两个身影拖得老长，雁迟伸手，阳光就洒落在她的手心上。

　　“哥，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

　　“嗯……”青霜声音浅浅的，像在思考着什么。

　　“还要考虑吗？哥，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五年前，你去闭关，什么都不告诉我，后来我把整个旋覆翻遍了，谷主才肯告诉我……哥！”雁迟双手撑在青霜肩上，神情激动。

　　“小迟，我不能保证……”青霜偏过视线，尽力不去看她。“未来的事情，我们谁也不会知道，所以，我不能保证。”

　　“别总说些我不懂的东西，”雁迟伸手去扳他的头，她只想让他看着自己。“我只要一个承诺，能不能兑现那是以后的事情，只要哥一个承诺……”

　　朝阳下，他离她很近，面部的每一个轮廓，每一处细节都可以看得清楚，可她还是觉得，他很远，远的快要消失。

　　“好，我答应你。”青霜低头，对着那双纯白如雪，现下却又满含着眷恋的眼睛，浅浅微笑。

　　这个妹妹，实在太依恋自己了，莫不是自己将她宠坏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远方，就在旋覆的入口处，彼时所有都没能注意到，一个红色的类似火光的东西正一点点扩散，然而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后，它却成为了整个旋覆最最恐怖的噩梦。

　　等到雁迟青霜回到镇上时，已经临近正午时分，只是很奇怪，明明该是最热闹的时间，这回镇子上，却一点人都没有。处处弥漫着的都是一种惨白色的粉末，一团一团的聚拢着，雁迟不小心碰到了一些，刚一接触就立刻尽数散开。

　　“哥，你说，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还有承影，他，他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间，他分明是不会乱走的啊。”雁迟越走越觉得反常，心下那种莫名的恐惧感直达骨髓，禁不住将青霜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青霜只是低头，默然不语。

　　“哥？”

　　“小迟，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迷失自己的本心，让仇恨……蒙蔽自己的双眼。”

　　“……哥你在说什么呢？”

　　“去障林的隐渊洞看看吧。”青霜不出意外的看到少女茫然的眼光，“是我族的守护神器，路上同你解释。”

　　一路上，本该是风景秀丽，却遍布着这种奇怪的白色粉末，青霜一面用最简洁的话语解释着，一面脸色已经是惨白。

　　“哥，你是说，我们旋覆本是魔族，这怎么可能？”一路飞奔到昨天才辛苦走出的洞口，雁迟微微喘息着，却怎么也不肯停下休息，“旋覆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世外桃源罢了，我们都是人啊，怎么会和魔界扯上关系？”

　　“如果我说，我们的本体都是妖，只是依靠一种法术遮蔽了妖气，小迟信不信？”

　　“哥，你发烧了么？”雁迟一脸的莫名，将手抵在青霜额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小迟。”青霜扯开嘴角，似是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真相。”

　　“为何你自小就会对旋覆花情有独钟，甚至可以与其交流。为何你明明好几天不吃饭都不会觉得不舒服，这些问题你有想过吗？这像是一个正常人可以做到的吗？”

　　“我……”雁迟愣在那里。

　　“进去看看吧，旋覆的大劫到了，龙渊剑，快要现世了。”

　　青霜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什么，不消片刻，分明还是块光秃秃的石壁，生生劈开了一道裂缝，越来越大，乃至可以容好几人通过。

　　没有犹豫，雁迟闪身便入了洞口，无论是人是妖，她只知道她爱这个旋覆谷，她在这里长大，自然不可以让它受到任何伤害。更何况旋覆族人称她一句医女，她是他们的守护神，这种时候，就算她什么也做不到，又怎能活生生看着族人遇险，自己却在一旁躲着。

　　隐渊洞内的线路，九转十八弯，待走到尽头时，雁迟已然累得快要虚脱，青霜只得单手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承担她几近所有的重量。雁迟却依然兀自强撑着，不肯放慢速度，更不肯拖累他。

　　“休息一下吧，师傅可以撑住的，你这个样子就算去了，也帮不上忙。”

　　“不行，我、我是医女，这种时候怎么可以不在。”雁迟自顾自说着，索性推开青霜自己往前冲，却冲了不到几步路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青霜赶忙追上去把她扶起来，不由分说的背在身上继续往前走。

　　“哥……”雁迟一惊，想要下来，那只手却更加用力的撑着她，“别说话，我们快些过去，小迟说的对，再晚……就来不及了。”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在谷主身边帮忙，却还要在这里照顾她这个不懂事的妹妹。

　　“不，与你无关……”青霜摇头，再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顾闷头往前走。

　　隐渊洞的终点，已经没有石壁的阻挡，青霜将她放下，眼前的场景，却让雁迟一连退了好几步，几乎失去了踏入的勇气。

　　巨大的洞窟内，处处散漫着那种白色粉末，还有一些身着金黄色衣服的人，手持兵刃，将中心的天渊剑团团围住。天渊剑上，缓缓飘浮着的，赫然是谷主一身淡紫的身影，眼轻合着，双手结印，只是那袭依旧出尘的淡紫衣衫上面，已经溅上了点点猩红。

　　谷主身后，旋覆族人围绕着天渊剑一周，他们虽是妖，却不曾练过武，法力与普通人毫无差异，面对着这帮闯入自己家园的劫匪，他们眼中，却是不死不休的光芒。

　　宁愿死去，也绝不让己族花费上千年守护的东西落入他人之手！

　　金衣人依旧不停地攻击，妄想靠近，乃至打破他们离天渊剑的最后一层血的屏障。谷主的法阵已经很薄弱，那些未能够得到法阵庇护的人，转眼就被金衣人活生生刺成碎片，化成的，俨然就是那些在镇上尚还漂浮着的白色粉末。

　　“旋覆花性烈，一旦死去宁愿化作尘土飞散也绝不埋入泥土……”青霜咬牙，一字一顿的解释着，“小迟，你留下，我去。”话未说完，便两下点了雁迟的穴道，纵身飞至谷主身边。

　　“师傅……”青霜低唤，神情复杂。

　　“不必说，你做的很好。”谷主扬手打断他，“霜儿，我此一生，从未求过人，现在……我求你。”

　　“师傅！”青霜跪下，眸中的恐惧，已然超过了惊讶。

　　“我们魔族所有复兴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不可以心软。”

　　“你要，助她成魔！”话未尽，谷主双手已合，紫色流光自她体内缓缓流出，她的脸色已是煞白，只凭着最后一丝意念强撑，将法阵放到最大，她的身体却在瞬间变得透明，向四方散开来去，依旧变作一团惨白色的粉末，却因为在法阵中心，连漂浮的时间都没有，就丝丝缕缕的溶入了天渊剑身，天渊剑光芒大盛，逼得那帮金衣人向后退开。

　　与此同时，自族人的体内，渐渐流出一种蓝紫色的东西，都向天渊剑聚拢过去，很快淹没在刺眼的剑芒当中。

　　混乱的场景下，在某个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一个年轻女孩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眼睛睁得老大，却一点光都没有。

　　就在雁迟快要失去感觉的时候，手心里，被放入了一片熟悉的温暖。

　　“哥，你还在？”少女抬头，那眼光像是握紧了最后一根稻草。“可是……他们都……”

　　“他们没事，只要还未化作白色粉末，旋覆花就还有一线生机。”青霜皱眉，一把将那个尚未反应过来的少女拽起来，解了她身上的穴道，“快走。”

　　青霜是在拉着雁迟向前三步路之后出事的，这个数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雁迟都还记得。

　　雁迟甚至还记得当她微微偏过头去，看到那段熟悉的剑锋时，她是怎样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转身，去看清楚究竟是谁，毁了她曾经拥有的全部。

　　她只记得转身的刹那，看见的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从眉眼到身形，甚至脸上那样淡漠的神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可是已经变了很多呢，她认识的承影，是不会对青霜出剑的，更不会设计杀了她几乎所有的族人。

　　“小迟，别愣着，快走，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青霜喊着，想要推开她，奈何被承影一剑刺中，竟然失去了所以力气，想再动一下手指，都已经做不到。

　　雁迟静静凝视着他，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你是谁？”良久，雁迟发话。

　　承影仿佛没能听到，只剑拔出来，不再去看她，细细的擦着剑身，那仔细的样子，仿佛是对着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

　　“小迟快走！”耳边这样的呼喊，已经越来越弱。

　　不再犹豫，雁迟一把挣开青霜依旧抓着他，却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的右手，这一次她用了全部的力气，只向前跑去。

　　旋覆族人还等着她救，她不可以死。

　　临近洞口的地方，身后掷来的那柄剑，她却避无可避。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刹，雁迟也再没有回头，是自己信错了人，害了所有人，自己活该。

　　“长老，他们俩……”一个金衣人畏畏缩缩的问，石穴内依次倒下的两个人身体都已经开始冰凉，然而那身体确实是存在着的，并没有化作什么灰烬。

　　“那个青衣人本就不是妖。”那人向前走去，顺手拔出雁迟身上的剑，“至于这个女子，不需管。”一只天生就没有妖气的妖，这个丫头，有点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隐渊洞内，那个分明已经没有一点气息的少女，手指，稍稍的弯曲了一下。雁迟挣扎着睁开眼睛，浑身上下的刺痛让她不能再继续聚集一点力量。刚才那一剑，那人必定是下了十分功夫，雁迟苦苦的笑着，他还真是看得起自己，若不是自己在最后一刹用谷主曾经教过的功夫护住了心脉，怕是，必死无疑了吧。

　　那时候她总是静不下心来修行，谷主逼了自己很久都没有效果，最后才不得不半逼半就的要她学了个保命的招数，当时她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只在逃跑时用尽全力使出来，还好……

　　雁迟缓缓扫视过大劫之后的隐渊窟，和中央那方依旧闪着红光，却再没有天渊剑影子的红水晶平台。

　　才短短一天时间，旋覆谷，从一个人间仙境，一直变作地狱。那个人，他是没有心的吧，近半年的时间里，他住在这里，与旋覆日日相处，到头来，却可以只为了一把莫名的剑，一挥手，就将这里彻底毁去。

　　可笑自己当初还以为，他会留下来，会像哥一样，一直陪着自己，不会……再那么寂寞。

　　那些白色粉末，像是已经燃成灰烬的花朵，一层又一层的，遮住了少女破碎不堪的身躯，她正尽着最大努力向前爬去，只要再近一些，就能触到不远处那个青衣人的脸颊……

　　初春时节，依旧一片柳絮纷飞，依稀勾勒出一名双十年华的少女，身着浅黄色的衣衫，长发披肩。她正默立于树下，手中捧着一只纸鸢，她的面前，是一袭墓碑，上面没有刻一个字。

　　“哥，我来看你了。”雁迟俯身，将那只纸鸢放在墓前，一转眼距离那场噩梦都有三年的时间了，这三年来，除了练习旋覆宫中记载的武功，便是来这里，或者是因为修行的影响，她的容貌，竟没有丝毫变化。日子过得很是平淡，旋覆谷外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障林阻挡，但她却再也没能，踏出旋覆一步。

　　“对不起，三年前你告诉我，不可以复仇，但是……”雁迟肩膀微微颤抖着，“五年了，我不可以，再看着我旋覆的人被困在那柄暗无天日的剑里。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柔软没用的妹妹了，这柄谷主以前赠予我的寒雪，我已经可以舞的很好。我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想夺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马上就要启程了，最后……再来看看你，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也一定，会把天渊剑夺回来。”

　　雁迟最后一次回头，见到的依旧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旋覆，然而没了灵魂，这里又怎么可以称之为家。

　　转身，再离去。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为了旋覆，她必须继续走下去。

　　而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外界，那个大千世界，也将在她面前，一一展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