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阔

　　一会儿，何嬷嬷过来，神情严肃，让姐弟俩换上最重子女所穿的斩衰。丫鬟们也按严府丫鬟的标准穿戴。又嘱咐两人：“记住，别乱说话，别乱张望，别太镇定。你们现在的身份是严府的少爷小姐。跟在严夫人身边，别让另外几家看到你们的脸，你们的脸太好认了。严家自上船日起就没出去过，别人也不会注意你们。自己机灵点。”
　　想了想，还不放心：“若出了意外，就亮出身份。”
　　“家里本来，以为能护住你们一世太平的。”
　　“接下去，你们就要靠自己了。有什么事问问茯苓，但也不要是事事请教她，要自己长大啊。”何嬷嬷摸摸两人头。
　　“外面的日子不比府里，不要不满，不要挑剔，能给你们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严家众人走到第一艘画舫的甲板上，前方在画舫灯光的衬托下显得尤其暗，黑洞洞的没有尽头，像是吞噬着一切希望。桅杆船上的火把被风吹得像是有生命般律动，在漆黑中像是神话中妖魔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闪着诡异的光芒。他们谁也没想过这样孤立无助的场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跟着一个未满三十的寡妇，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来，或者在陆地上行走，通向那么遥远的目的地。这期间，会遇到多少叛兵，路怎么走，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不是从小在都城鲜衣怒马地长大的？跟着萧家好歹也有个主事的，而现在……这种无助被黑夜无限放大。谁知道那群恶徒会不会中途反悔撕票。
　　他们是第一批要出去的，没有先例。而其实就算是后面几批，他们也得不到前面批次的消息。但因为是第一批，这种不知未来的感觉愈加强烈，甚至都不能有人来安慰他们一句“XX家都平安地在XX了，你们也会平安的”。
　　他们被分成5个人一组，装在小艇里，吊下去，驶向桅杆船。江上浪很急，他们是顺着水的，而风是逆着水在刮，生生地刮在脸色，没有人敢提出不适。小艇在风浪中摇摇晃晃，好几次他们都觉得快要翻了，而最终没有翻。船家驾船功夫极好，这种河段驶船是极其危险的，船工们生生划得有惊无险。
　　待靠的近了，那船放下钩子，船工把钩子套在小艇的四个环上，众人使力小艇便被拉了上来。
　　上到甲板上，暖兮忍不住悄悄抬眼往船头火把处张望，只见一个粗衫汉子，拿着把长柄带环砍刀，刀口向下插在甲板上，头上竟是狰狞的一道疤痕，生生从头顶划过左眼眶，延至缺了的半个耳朵。暖兮悚然一惊，紧紧握住林旭的手，再也不敢看了。
　　众人被命令排着队，一个一个被检查，遇到女人孩子变通过，遇到成年男子就被拉到另一边去接受二次检查。遇到大件的箱子也被打开检查，那些人动作粗放，带着匪气，但是纪律严明，没有损坏的举动。
　　检查完毕，各方负责人对那个刀疤汉子点点头，刀疤汉子对着另一艘船晃动了几下火把，对方也晃动了几下火把。大概是什么暗号。然后船开始倒退，到了空阔出转了个头，启行。
　　曲氏手中捧着骨灰盒，本来没好意思进人家船舱，但外面风实在刮得人生疼，担心委屈了自家孩子还有暖兮二人，便领着一群素白的人进入船舱。一个汉子骂了一句“晦气”，倒也没多说什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本身倒也不是真忌讳这个。
　　天蒙蒙亮的时候，船停在一处小渡口。
　　暖兮这才觉得自己站了这么久。
　　一个个精干瘦的带几分斯文相的老头来领严家众人下船。
　　有个婆子拉了曲氏一下，递给曲氏一个荷包，曲氏立马会意，把骨灰盒塞给婆子，自己几步赶上去，将荷包往老头手中塞，磕磕巴巴地说：“老人家，这个，您买酒。”
　　老头失笑：“夫人不用担心，老头我又不吃人。”说着把荷包还给还有些僵硬的曲氏，“世道艰难，严老爷的救灾之事我们也曾耳闻。主子特命带你们到这个港口。”
　　“你们不用等后面的人了。这方向有个小村庄，是最近的，那里还没遭过灾，买些吃食，再到最近的白川城。听老头我句劝，先找个城市落下来，这年头，行在路上不安全。”老头顿了顿，补充道，“白川城城守治军严明，这一带，周围乱匪少。”
　　暖兮突然明白为什么阿姐会让自己跟着曲氏了。
　　这一趟，检查有礼，东西财物都让搬上去，还给行了这么久的船，找到片相对安全的地方。听他的意思，后面的人员是在近处随便找个渡口给扔下了，人家连萧家长房都威胁了，哪还管你势不势的。这里能赌些额外福利的，也只有平时积的德了。毕竟就算是敌人，也不是只喜欢做坏事的。
　　所幸，赌对了。这趟，也许比阿姐想的还要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箱子物什清点完毕。老头看着众人的孝服，皱皱眉，但终于没有劝什么，拱拱手，算是道别。
　　船起锚开动，扬起帆来，被风吹得鼓鼓的，这种船本就适合战斗，船特别轻便灵活，倏的远去。
　　去时倒比来时快。
　　暖兮不禁有些担心阿姐他们，这帮人个个身上带着血腥的味道，不是真看到血，而是种心理感觉，暖兮第一次切身体验到杀气这种虚无的东西。而这还是他们对她没有恶意的情况下。
　　不过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走的问题。曲氏及其子严恒其女严怡、前舅母留下的二个儿子严慎和严恺，林家两姐弟，婢女婆子小厮侍从管事等林家十二人，严家十三人，合计三十二人。还有箱子包裹一堆，居然还有一酒坛煮沸过的水。虽然知道搬运艰难，只收拾出了实在想带的东西，但那也是一大堆。原本是船载的还好，现在陆地上，真正能搬运东西的只有八个侍卫，就算两人抬一箱也只能运四箱。
　　果然回到了没有交通工具的年代么。暖兮心里悲愤地想。
　　一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刚才示意曲氏塞老头荷包的婆子见过世面，提出先派人去那个小村庄探探路，寻几辆车子来载人和物。
　　在婆子委婉的提示下，曲氏意识到自己这些人这般打扮，若浩浩荡荡出现在市井间是多么不合时宜，遂吩咐：“如今便宜行事，大家把换上寻常服装即可。”
　　严慎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曲氏：“父亲待你若此，你竟连百日也守不得！”
　　婆子跨步挡在两人之间，防止严慎做出过激行为。
　　曲氏拨开那婆子，眼睛看着他，认真地说：“不在这里，老爷的丧，不是守在这些白布上。老爷生前说过，守孝守的，该是心丧，形式是做给外人看的。”继而目光巡过另外三个孩子，沉默片刻，一次一顿地说道，“你们的父亲，绝不愿意因他的缘故而耽误你们分毫。”
　　严慎怔怔地，像是在回味刚才的话，动了动唇，然后又闭上。沉默地带男众到一边换衣服。
　　换上素色的常服，几个侍从出发去找车。
　　剩下的人在原地吃带下来的干粮当早饭，茯苓把林家带下来的酒坛里的水舀出来分给大家。
　　众人翘首期盼着车子的到来。曲氏安静地望着江水，显得分外寂寥。
　　暖兮觉得，即使说那不过是个形式，曲氏还是在为自己不能为舅舅穿孝服而难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