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荀

　　东都。
　　午后，阳光宣泄而下，福来客栈一楼熙熙攘攘坐满了人，赶路歇脚的，好友相聚的，一家团圆的……好不热闹。相比起来，二楼要清冷得多，只有两三张桌子坐了人，对于某些借酒消愁的人来说，正好。
　　木窗向外撑开，外面街道上人来人往，店铺林立，繁华至极，却浸染不了屋内半分的冷清。临窗的桌上，两三盘随意的小菜，配上一壶清酒，再加上几缕安静的阳光，自是自在。杜荀鹤对着窗户坐着，一只手拿着酒杯，撑在桌上，不急不忙地往嘴里送着酒。望去，青黑的瓦漫射着粼粼的日光，翻飞的屋角，摇曳的铜铃，映着无云的苍穹，甚好。杜荀鹤望向窗外，却又不知道望向哪里，只觉嘴里的酒，寡淡无味，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铜铃悠悠的声音久久回荡，叮……叮……
　　直到一抹蓝绿色蕴开在悠悠的铃声中，杜荀鹤回过神来，对面，敬翔已坐下，手拿着酒壶，自顾自倒起了酒。“真是好兴致啊，寻了这么个好地方。”敬翔淡淡的说道，如他嘴角的笑，如这壶中的酒，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忧伤……
　　“你不也一样吗？”两人相视一笑，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可知，你很像一个人？”敬翔看着杜荀鹤，认真地说到。
　　“哦，是吗？”杜荀鹤一笑了之，仍旧悠闲地饮着酒。
　　“你和那人一样，如这午后般，宁静而温和。”敬翔面朝窗户，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一个人的相貌可以多般变化，可其气韵，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一直望向窗外的杜荀鹤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敬翔。“那如果，我就是那人呢？”
　　敬翔微微一顿，杜荀鹤却玩笑似的一笑，低下头默默地倒起酒来。
　　敬翔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恢复一贯的淡然。“呵，不会的，那人已经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如此说是什么意思，陈述事实？宽慰自己？宽慰就算了吧，苦涩倒是真实地从始至终存在。
　　“如果你真是那人，就原谅他吧……” 敬翔苦涩地说道，自己，终究还是这样说了。
　　“小二，再来两坛酒，快点。咱俩今日就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大家排好队，不要挤，一个一个来。”招兵的军官站起来朝后面挤在一团的人群吼了两句，又坐了下来，往手上哈两口气，搓了搓手，继续拿起笔记了起来。
　　“叫什么名字？”
　　“张富。”
　　“多少岁？”
　　“25。”
　　“有什么亲人？叫什么名字？”
　　“我母亲，叫王绣花。”
　　“好，过去吧。”，“下一个。叫什么名字？”
　　“朱温。”
　　“多少岁？”
　　“16。”一直低着头记录的军官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但见面前站的竟是个小孩，不过十一二岁，身上的衣服单薄而简陋，手已冻得通红。
　　“去去去，你个小毛孩儿到这儿来瞎搅什么乱，真是。”那军官往朱温怀里塞了两个冷馒头，便把他赶到了一边。朱温正欲又上前，那军官转过头来，狠狠白了他一眼。朱温揣着两个馒头，只得悻悻地转身离开。
　　突然，那军官的眼睛一亮，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小跑着迎了前去，朱温顺着军官跑的方向望去，军营的门口，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人，一身月白色衣服，衬着铺盖一地的白雪，自己只觉，满世界的月白，迷了眼睛……
　　“哟，首领，您来了。”
　　“招兵的情况如何？”
　　“首领放心，进展得很顺利。”
　　“恩，那就好。”
　　朱温一直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那人慢慢地走近，那人的视线从队伍最后缓缓移到到了前面，直到撞进呆站在一边的朱温的眼里，那人朝他温和地一笑，便从他身旁，轻轻地走过，如一阵风般，无声无息，只留下铺盖一地的白雪，无尽的遐想，同走过的脚印般，浅浅地印在雪地上……

　　夜色逐渐侵染，天空一半白，一半黑，大街上早已是空空荡荡，只有雪花一直纷纷扬扬地撒得欢快，雾气恣意穿行着，人家的烛光映在雪地上，温馨而寂寥。
　　轻轻的脚步声开始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中，雾气里，若隐若现的，一个白色的影子毫无生息，飞雪落在纸伞上，簌簌作响。渐渐的，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从对面一点点靠近；渐渐的，一个小孩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快速地奔跑着，口里呼出的气混入寒冷的雾气中，直至融在一起；终于，硬生生地撞在那个白色的影子身上，向后倒去，揣在怀里的半个馒头也掉了出来，他迅速抬起头，仰望着那人，他眼睛倏地一亮，又猛地回过神来，往后面瞧了一眼，便惊恐地直躲到那人的身后，紧紧抓着他月白的衣襟。那人微微低下头望了望躲在自己身后的人，随即看向对面萦绕的雾气，雾气中，一只黄色的狗渐渐停了下来，凶猛地盯着对面的人，又猛地朝他扑去，那人一脚踢到黄狗的脑袋上，只“扑”的一声，那黄狗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忙爬起来，“呜呜”地落荒而逃。
　　那人转过身来，看了看掉在雪里的半个馒头也明白了。他躬下身子，把面前双腿跪在雪里的人遮在伞中，温和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是早上那孩子。”朱温顿顿地点了点头，直直地看着那人。
　　“跟我走吧。”那人无声地笑着，朱温痴痴地看着，只觉得喉咙像卡住了般，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无声了一阵，那人从腰间拿出随身的玉佩，揣在朱温的怀里，便转身离去了。朱温隔着单薄的衣服按着那玉佩，暖暖的……
　　朱温倏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忙跑向未走出几步的那人，与他同行。“我叫朱温。”声音稚嫩而坚定。
　　那人却无半点惊奇，只一直望向前面浓重的雾气，只一直温和地笑着，温和如朱温怀里湖绿的玉佩。
　　“我叫黄巢。”

　　“大人，您醒了。您怎么喝这么多酒？”褐瞳嗔怒道，走到床边，扶着杜荀鹤起来。
　　杜荀鹤微微皱着眉头，只觉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好安静……

　　漆黑的夜色中，偌大的皇宫如死般沉寂，朱温站在窗前，微风拂起几缕发丝，静静飞舞着，屋内的烛光在微风中跳跃不定。朱温寂寥地凝视着手中湖绿的玉佩，却早已是冰冷无息了的，只好久久地怀念，当初的温暖细泽。几瓣梨花绕过窗前，如那夜的飞雪般，如那夜的月白色般，如那夜温和的人般，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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