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之抽风

　　人们常说那是黑色七月。

　　漫天席卷的燥热，仿佛没有尽头的不安等待，还有满满的对未来的期望都让盛夏的夜似乎不同以往的难以平静。

　　查询分数后，陈强全家人都送了一口气，都觉得第一志愿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放榜那天，陈强跟几个平时相熟的同学约好去学校看了红榜，再结伴跑去跟高中的几位老师告别，然后又一起吃了顿饭，才踏着傍晚的清风往家走。

　　真正轻松自在的暑假这才来临。

　　可就在这个暑假，沙伟出事了，他身上的骨头断了七七八八住进了医院。

　　陈强拎着水果出现在医院的病房里时，沙伟正斜盖着薄毯睡觉。

　　他半边脸是肿着的，一侧的嘴角和眼角还有些发紫。陈强很久没有看到他这副安静的样子，他分明是跋扈而凌厉的，而曾经安静的他还是稚嫩的模样。

　　放在肚子上的手动了动，躺在床上的人便醒了。

　　他直接望向看着自己的人，眼神淡淡的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陈强笑了一下，“我来看看你。”

　　沙伟试图撑起胳膊肘，却因为一条腿被石膏固定而动弹不得。他动了动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哦，来了。”

　　陈强像门边张望了一下，“苏姨呢？”

　　“在家。”

　　陈强将水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上前拿过另一只枕头垫在他背后。

　　“那现在……”

　　“……我爸在看着，我睡了会儿，他可能上厕所去了吧。”

　　“哦……”陈强闻言目光闪了闪，找了只凳子搬过来在他旁边坐下，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削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还疼吗？”

　　沙伟摇摇头，却说；“怎么能不疼。”

　　陈强把苹果切成片儿递给他，沙伟用没有受伤的手接过来，慢慢的吃着，“听说你考上那所医学院了，提前来学习了？”

　　陈强说，“不是看你我哪会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直到那个苹果被沙伟小口小口的吃完。

　　小小青果挂在窗外小花园里的石榴树的枝头上，翠绿的藤蔓攀爬的满园都是，其间点缀着洁白的花。

　　一只狸猫从绿藤里一跃而出，稳稳的落在花坛上，晃着尾巴踩着优雅的步子走开。

　　午后的医院很安静，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听得见医院外车水马龙的声音。

　　陈强兑了杯温水递给沙伟，见他摇头，就转手放到桌上。

　　他咳了一下，道：“他们说你是出了车祸才进来的，你车技一直很好，怎么会出事？”

　　沙伟肿着脸极轻的笑了下，道：“我在G市混了这么几年，自己都记不清得罪过哪些人。”

　　他顿了一下又道：“那天先是被人堵着揍了一顿，后来骑着摩托车只顾跑路，又撞上了路边的栅栏翻了车，这一劫还是没躲过……”

　　“你……”陈强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低头一看，手也在抖。

　　“你以后可别再这样了！”

　　他觉得自己的头顶被轻轻一碰，余光里便瞥见沙伟收回了自己的手。

　　沙伟说，“……你不懂得。”

　　语气中淡淡的温柔，就像之前那轻轻的触碰，比窗外隐约的蝉鸣还像是假象。陈强只觉得有些不甘有些怅然若失，他张着嘴看着他，对上他乌黑沉默的眼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咣当”推门的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沙伟的爸爸回来了。

　　陈强与他们父子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

　　陈强想起武侠剧里那句经典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己便觉得可笑。只是，沙伟说的没错。他不是沙伟，没有走过他走的路，他们的经历已经相离太远 ，他没有办法体会他的体会，也许他真的不懂！

　　而沙伟在他的“江湖”里真的要越陷越深？

　　这个暑假因格外的漫长而让人愈加无所事事，陈强忍不住又背着家里人跑到医院去看沙伟。

　　“你放心，那个工地还是我们包下了。”熟悉的女声从门里传来。

　　陈强听出是花铃的声音，下意识的回避，转身要走，又听见她说：“当初就应该直接把那个贱小子打残了！非你心善，只让人追着他在广场跑圈，他只记得这是羞辱不知道惧怕！仗着自己老子手里有点小权小势居然也想要整死你，真TM做梦！”

　　“等这工程完了，还得找人收拾他！”女孩子的声音带着阴狠，让门外的陈强不觉寒噤。

　　陈强咬牙等了一会儿，一直没有等到沙伟的声音。

　　他觉得从心里浮上来一点冷，冷得他顾不得快步走出病房阴森的走廊，直到站在阳光下看着大街上的人来车往，才觉得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是他熟悉的能够让他安心的世界。

　　他不知道，如果他肯多等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分钟，他就能听到沙伟压低了声音说话，“花铃，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他把你害得这么惨，腿都断了！你不用怕他那爹，我们有办法……”

　　沙伟打断她道，“我不打算这么混了！”

　　“你不打算是你的……你不打算什么？”花铃一顿，看了一眼他认真的神色，难以置信的笑了，“沙伟，别告诉我你打算金盆洗手？你可是，玩得比我们都黑呐！”

　　“金盆洗手？”沙伟重复了这个词，也笑了，“对，就是金盆洗手。”

　　“呵，那你打算干什么呀？”

　　“我爸妈商量送我去学门手艺。”

　　“哟哟！你爸妈！多少年没听你提过了，这时候怎么又成了你爸妈了？”花铃的声音十足戏谑。
　　沙伟并不着恼，“我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时，那么巧，第一个冲过来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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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冲过来把我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我的肋骨断了一根，被他抱着很疼……可我挣不开。我正挣扎着，忽然几滴水滴落在脸上，滑进嘴里，咸的。我抬头看上去，才发现是他哭了……”

　　“后来我被抬上救护车，他跟着，一直攥着我的手。”

　　“我妈来的时候，更是哭成泪人。我从没见她哭得那么伤心……我最近才发现，他们都老了那么多。”

　　“花铃，我打算学门手艺，找份踏踏实实的工作……什么都不求了，只求个安心！这些话我只对你说这一次，我要走，谁也拦不住！”

　　“哼，沙伟你也别把我们说的差狼虎豹不是个东西似的，左右不过是活着，只要还活着就总会有出路。我们在你眼里倒是烂泥了？你心里那股清高劲儿谁不知道！你不就惦记着你那个要念大学的好朋友吗，在你心里只有他才配得上跟你处是不是？！行！今天我在这里也把话撂下，你想走，没人拦着！看咱们谁先混出个人样来！”

　　花铃愤然说完，便转身摔门去了。

　　沙伟躺回床上，半晌忽觉周身发冷，原来是刚出了一身的汗。

　　花铃，到底是要帮他兜下来了。

　　暑假结束前，陈强一家搬进新房。

　　紧接着便开始忙碌的整理行装，第一次离家，有很多琐碎的东西要准备。

　　还有就是同学之间的聚餐。

　　有的院校开学早上几天，高三时玩得好的几个同学便以送行为名，凑到一起吃大排档。

　　七八个人里只有三个女孩子。

　　其中一个秀气的是他们的班花，与陈强考到了同一个城市，两人的学校间不过隔开一道马路。

　　有人难免带着酸意开玩笑说，“强子，陈强！咱们班花就交给你照顾了！”

　　陈强不善言辞，也似乎没有听出其中玄机，只是举着杯子笑。

　　那班花隔着众人看了他几眼，也低着头笑。

　　吃完饭后，他们起哄又让陈强把班花送回家。女生的家在陈强家小区的附近，他稍微想了想便答应了。

　　夜风清凉，陈强与班花缓步而行。

　　女孩子披散的长发和柔软的白裙子被风轻轻扫着，背影看上去十分亭亭玉立。陈强比她高出一头，不时侧首与她说笑……远远看去，像一对单纯青涩的小情侣。

　　路过自家小区时，女生道：“别送我了，你到家，先回去吧。”

　　陈强笑道：“也就几步路，我把你送回去吧，不然赵晨知道我没把你送到可能要生气。”

　　女孩子一愣，笑道：“那成，那咱们继续走吧。你可得仔细点看路，别把我磕着碰着了！”

　　沙伟站在小区门口电话亭的阴影里，深深的抽了口烟，看着那两人有说有笑走过的背影，把烟扔到地上碾灭，暗自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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