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眉批

　　夜色渐渐合拢，玉泉城内满府花园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门楣上的红绸喜幛还挂着，在微风中飘来荡去，各处房屋门窗上的大红双喜字也未撤下——主人不让撤，谁也没办法。
　　从秀水陈家回来以后，满云祥就一直蔫头搭脑地，一到家就把自己锁进了自名为“软红坞”的卧室内，一头栽倒在床上生闷气。无论什么人，想和他说句话也是不能！你是哄他也好，劝他也罢，他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反而把人连骂带打一个个轰出房外，闹到最后，有眼色的都不上前了，且由他一个人犯癔症去！
　　“乒——砰——哗啦——”碗碟落地的声音，随后就是一个人带着八分醉意的吼骂声：“滚！你们这帮屁用没有专会溜沟子的白痴！但凡你们顶点儿用，也不会闹到今天这地步！爷今天没胃口，不用你来献勤儿！还不夹着尾巴给我臭走！等着爷一顿揍是不是？”说着就听见“噼啪”两声脆响，一个女子呜呜地哭起来。
　　燕儿捂着被打得发烫的腮帮子，抹着眼泪从房里出来，左手提着一个汤水滴滴的托盘，低头一路快走，不防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她也吃了一吓，忙抬头看时，却是认识的。此人十八九岁年纪，鹅蛋脸，凤目修眉、朱唇粉面，一身淡粉色亮纱长衫，衬着松花绫裤，薄底缎靴，越显得仪态风流、形容俊俏，只是神情间颇为妩媚，不免带些女气——这不是公子平日最宠爱的戏子邢如兰是谁？
　　“燕儿。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有谁欺负你了不成？”邢如兰是个好性儿人，虽然差点挨撞，却并没生气，反倒颇为关切地询问起燕儿来。今儿因满云祥迎娶新人，他自觉呆在家里不合适，加之心里委实有些醋意，就借着县太爷过生日请他唱堂会的机会告假出去了一天，故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他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邢相公……”燕儿抽抽噎噎地，一头哭着，一头把今天的事情向如兰解释了个七七八八。如兰听了，沉吟了一会子，对燕儿温言道：“你别哭了，少爷今天心情不好，他不是有心拿你出气的，你要是心里还别扭，不如我代他向你道个歉吧。好不？”说完真的作了一个揖，倒招得燕儿不好意思起来，擦干了泪水，勉强笑了一笑，又向他回了一礼，低头走了。
　　如兰立在当地，想了一想，回头去茶房倒了杯茶才又回来。

　　“软红坞”大门掩着，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如兰推门进去时，一股子夹着酒糟味的污浊气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睛鼻子统统拧到了一起——他平日最怕喝酒，云祥尊重他这个习惯，不强迫他喝，也从不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沾酒，因此他也从未被这样熏到过。
　　可是今天不同，云祥是真的难过了，所以才会借酒浇愁啊：他颓然坐在床边地下，眼睛半睁半闭，似睡似醒，臂膀垂着，手握成一个抓东西的姿势，手里却空空如也——身边地上，倒是滚落了四五个酒瓶子。如兰看他这样子，一阵心疼，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便轻轻走到他身边，把他扶到床上躺着，然后收拾了地上的酒瓶子，正当他蹑手蹑脚来到窗前想打开窗子时，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你舍得回来啊……”那人贴在他耳边呢喃着，热乎乎带点酸味的酒气直喷到他脸上来，“我娶亲……呃！……你……你吃醋……躲出去……怎么……又回来啦……呃！”一边说着，嘴唇开始在他的鬓边、耳旁、颈上缓缓摩擦，手也不安分地游进了他的衣襟里面。
　　“别……”邢如兰本能地侧头躲避着，扭动挣扎不肯就范。不知怎地，他今天很不想和满云祥亲热，或许只是因为他嘴里的酒气太熏人了罢？
　　没想到满云详却被他的“装腔作势”惹恼了，今天事事不顺，想娶卢月霜被她以死相抗，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呆会儿不时有人打扰，现在可好，连这么个下贱的戏子也来拒绝老子了！想到这里，眼睛立刻红了。
　　不假思索地，一个大耳光“啪”地甩出去，重重落在邢如兰的脸上，一下子把他打得愣在当地!
　　“你……臭戏子!你也来和少爷拿腔儿……也不想想……你算个什么东西……宠着你……是抬举你……否则……哼!”
　　邢如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对我真实的想法吗？他不敢想下去。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在云祥心中的地位与众不同——当然，那是在他迷恋上卢月霜之前，即使在这以后，他也仍然自信，公子对他是有真情的。
　　怎么，这难道只是我的幻想吗？
　　他呆呆地忘了躲避，也不再挣扎，由着满云祥把他推上床，做完了想做的事。云祥今天很粗暴，不同于以往的温柔。重压、疼痛和熏人的酒气快要把邢如兰憋晕了，可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满云祥咬牙切齿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好像要把它的主人生生吞下去一样。
　　卢、月、霜……
　　寒意，从心底一节一节地涌上来。大热的天气里，邢如兰打起了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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