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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风
山下的黑松郁郁葱葱,深不可测,好像一堆堆阴暗的孔雀石,还带着隐约的晨曦的光圈。天空中的绛紫在渐渐退去,冷气也开始消散了。
两人背靠一根拦腰截断的巨树坐着,靴子底和大衣的扣子被火苗烤得暖融融的。威士忌酒瓶在彼此手里传递,他们间断地交谈着。少年抽着555,抬眼看着丝丝烟蓝融入仅剩的那片白月光里。
鸟瞰山脚,山下平原上的车灯依旧闪烁着晃动。刺目的红光和黄光相互交织,潜入幽瞑的晨色里。大公路像一条粗粗的白色带子延至远方。他们远离尘嚣,唯有从远山传来的隐约而凄厉的狼嚎……仍然陷在夜幕里的河水带着融化的积雪,一泻而下。湍急的暗流撞击在山石上,水花飞溅。轻巧地翻过矮矮的长堤,少年在轻飏的柳絮之中蹲下身去,掬起一捧冰水,送往火红的唇间。晶莹的水滴从他指间滑落,溅湿了他的下颚。顽皮的水珠滚落下来,闪闪发亮。
微醺的男人看着少年,竟然呆住了。少年口中迸发出放肆的笑声,踉跄地撞进男人的怀里。
在迷蒙的白雾里,两个人相互追逐着。像伊甸里初生的天使。只有轻松、美好、欢悦。
蓝知更鸟开始叫了——光贯穿了沉重而顿涩的云幕,伴着一片轻快而明朗的节奏,瞬间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一切都是崭新的。去除了阴霾、霜冻、霉运……诸如此类。
傻子都知道,春天快来了!
少年脱下身上的大衣缠在手臂上用力地朝着远处的男人挥舞着,衬衣如白色大鸟的翅膀一般被海风打开。他跳着脚拉掉破靴子,赤着脚大步踏入一叠一叠的泡沫里。男人迅速拨开丛丛高草,跨步向少年奔去。少年丢开大衣,忘乎所以地放声大叫着冲下去。冲向晨光之中熠熠生辉的大海,抑或,诞生于大海之中滋滋作响的旭日。
此时,太阳,大海,彼此交相辉映。
某一个瞬间,男人似乎看到了永恒。
迅疾,盲目,炽烈,却转瞬即逝。
永恒。
少年蹬着腿,踩着一波波的白浪,跑来跑去。开心得像获得额外假期的小学生。
他的衣服几乎湿透了。几只海鸥啸叫着在少年背后仓促飞过。波浪拍打着沙地上巨大的岩石。
男人温和地注视着这一切。少年奔回来,双手勾住男人的脖子,盖章似地亲吻他。
他们呼吸急促地倒在沙地上。少年仰躺在地上,朝着不住旋转的天空,再次放声大叫。
这时,阳光完全倾泻了下来。兀地,男人的手机响了,却立即被不假思索地按掉了。少年问男人是谁。他说是他妻子。
你爱她吗?Paul。少年问,声音犹如暗潮,微微沙哑。
挑起的尾音被风声覆盖了,似乎已开始就有已经了答案。
男人愣了一下,但又立刻平静地回答,不爱。
为什么?她漂亮,年轻,而且要给你生孩子。为什么不呢?少年又问,一边粗暴地扯开衬衣直到第三个扣子,好像他才发现衣服都湿透了。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坐起来看着仰躺的少年,说,她不了解我,她只是个孩子。
我也是啊。少年孩子气地嘟囔着,拖长尾音。
不,你不一样。男人道。口吻里带着隐约的深沉,以及若有若无的宠溺。
少年不再开口,他张开十指,放在眼前,挡掉一部分渐次猛烈起来的阳光。
良久,少年忽地从地上坐起身,朝着男人伸出了一只手。男人也坐起身。少年抱住他,他闭起眼睛。
很长的一个吻。
是顿然迸裂的烟火。热切而迷惘。
如挣扎一般的悲鸣。暴虐而疯狂。
他们同时尝到了血腥味。
而,少年的脸颊上烙下了焦灼的泪痕。
午夜的海,夜风微拂,暗潮涌动。其上的天空一片漆黑,如同倾洒了纯正的金墨。
抬头便可看到远比在大陆上所见到的清晰得多的繁星,他们闪耀明亮犹如一把把碎钻。它们低垂下来,想去触摸那深不可测的海面。天空降落下来与海洋相接,在履行某个崇高的承诺。球形的夜空环抱着世界,带着一种威仪得让人屏息的绝美和沉稳。却又像极了一个陈旧的大壁炉。
宏远的潮声,向着沙滩袭来,与风声重叠。喧哗不止。
少年躺在男人的臂弯里,闭上眼睛,把头枕在男人的胸口上,开始讲以前的事。
你去过南方吗?春天的时候,那里整日整夜地下雨,无论什么地方都,湿嗒嗒的。像是要把那里洗干净。洗得干干净净。少年目视前方,看着沾染了寒光的竿子。男人捏住了少年的手,摩挲着指甲温润的边缘。
晚上,我会趁他——呃,是指爸,事实上它不是我爸,我没有父亲。妈妈死了,他照顾我,呃不,他教我偷窃,并以此谋生——我会趁他喝醉了溜出去。我去礼拜堂。在走廊里奔跑。修士们早就逃难去了,那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空地上杂草丛生,那地方静得跟废墟一样。不,那里已经是废墟了。月光下的虫子变成一个个奶酪色的小点。夏天可以看到萤火虫,很漂亮,幽幽的绿色。母的比公的亮得多。我会站在大堂里,望着圣母像。她被烟熏得黑黑的,被切去了头。尽管如此,如果闭上眼睛,我仍然觉得很舒服,好像上帝在保佑着这个地方,但是空气里的灰尘和消毒水味却在告诉我这里,我的家乡,已经被摧毁了。
打仗的时候,他们侵占了村子,掠走了牛羊,杀死了藏在村子里的士兵。他们杀死了四肢健全的大人,爸爸因为残疾而保住了命。那时,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经受着□□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但他们没有屈服,带着隐忍的苦痛,坚持到麻木的表情,顽强地生存着。他们反抗,尽管换来的都是血。他们还是没有屈服。他们坚信政府的救援不久就到了。只有被隔离起来的小孩,纯洁无知得用一片面包就可以收买,一颗糖果就可以让他们开心地笑。后来是满天的传单,上面写了我们的政府宣布战败的事实,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崩溃了。
真好笑,两年来他们没有被敌人的武器打败,却被一张自己国家的脆生生的纸头所击溃了,多可笑。
如果一个国家的政府,或是领导者,无法保护信任它的人民,那么还不如被代替。
在新的部队到来之前,人都走光了,差不多只剩下我和爸爸,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突然就觉得这样活着就和死了一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虚无。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我不能烂在这里。这里,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水,没有固定的住处,像一个冷飕飕的大铁笼,没有温暖,也没有自由。
一年之后,爸爸死了。是个夏天,浮肿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爬满了蠕动着的蛆。
那时我已经八岁了。饥饿使我看起来只有六岁半。
我沿着废弃的铁轨走,那通向另一个小镇。路边有雏菊清凉的气味,和烧焦的稻茬的呛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记得,西边的天上有着大片大片的赤红的晚霞,一层一层地加深,转为黑色,然后天上就会出现月亮的影子。
妈妈死前给了我爸爸的照片,放在项链里。她说爸爸是商人,就在城里。她要我去找他。要我活下去。
我知道,她要我活下去。活下去。少年梦吟般地重复,拨开覆住了眼的额发。
那么,找到了吗?男人轻轻地问道。
少年叹息般地笑了,说,不知道。这辈子大概没机会了。何况,我也不想见到他。因为……
因为什么?男人听着,轻轻地问。他软软的鼻息掠过少年冰冷的脸颊。少年侧过头注视着男人的瞳仁,那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怜。男人似乎已经完全沉堕了,沉堕在少年疏离的声线里。少年接下去,因为,那种东西我已经不需要了。他伸手抚摸男人泛青的下巴。少年的目光是镇定的,安定的,干净得别无他物。亦没有丝毫窥探的意图。
良久,少年挣开男人的手站起来,他走到火堆旁,蹲下身给火堆里加了些树枝。少年的瞳孔变得漆黑,映出橙色的火。燃烧的月影落在少年赤露的背脊上,泛起一层稀薄的青辉。纤细的蝶骨呈现漂亮的弧度,投下一抹细腻的阴影。火焰跳跃不停,带着噼里啪啦的脆响。
男人有点恍惚了,他竟觉得那里要滋生出一对翅来——他从后面环住了那扁细的腰,将虔诚的嘴唇安慰般地贴上少年的额角。少年回身。他纯净的眼眸,一如男人初见时一样。宛若寒玉,像是冻结的湖面——未知的湖底透射出浅绿的光柱,瞬间清碧流离。却似乎在无意间便穿透一切。而这蛊惑人心的光,却理所当然地,甚至是毫不费力地将男人俘获了。男人的手指留恋着少年微凉的皮肤,不由自主地安抚着。男人感到一股焦躁与空虚的暖流在胸口激荡着。快要失去控制了。
少年蜷起身子,缩在男人温柔而有力的臂弯里,用脸磨蹭着男人颈子。柔软而炽热的触感。
那么真实。而且,温暖。
少年和男人平静地享受着彼此的体温,竟胜过任何安慰。
骤然,男人发出一声低吼,双臂顿然收紧。他愕然地向怀里的少年看去,只见他干裂的唇间噙着一抹猩红,毫不躲闪地迎上男人惊颤又瞬间化为怜悯的目光。少年的笑容因为幼童般的天真而显得更加诡异。
疼么?少年耳语般地问道,左手攀附在男人肩上,湿软的舌尖抚弄着绽开的皮肉。
男人的口腔里发出空气倒吸的声音。热乎乎的气流掠过眼前低垂的暗红发梢。
他没有回答,只是圈紧少年单薄的身躯。
很疼吧?少年说。他的脸颊上还残留着风干的泪痕,眼中含着点点流光,明明是一副哭出来的样子,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是那么笃定,那么坚强。似乎了解了一般,男人抚上少年苍白的脸,眼中有怜惜。他将温热的指腹贴着悚艳的嘴唇。男人脸上,似乎有笑意。
血的味道,很不好。少年嘟囔着,呼吸因哭泣而微微濡湿。
很疼吧。少年的声音颤抖,却被竭力遏抑着。里面蕴藏着一种深沉的暗伤。
我,爱你。男人的话落在少年的耳膜上,直刺心胸。
可是。爱如捕风。少年说。转为墨绿的瞳孔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不知是泪滴,抑或只是天上落下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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