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蝣

　　11月份的夜晚真冷啊。
　　新衣服虽然很漂亮，可是一点都不挡风，幸好今天放晴了，否则肯定会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吧。
　　九十年代的小镇里夜生活贫乏，刚刚过了九点钟，路上的行人就已经寥寥无几。余夏拖着巨痛难忍的右腿扶着墙壁慢慢行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走了多远，路边的路灯很高，可是投下来的灯光看起来却很暖和，余夏来到灯光下，靠着路灯慢慢坐了下来。
　　好像真的有些温度呢，至少比冰冷的身体要暖和许多。
　　余夏没有体会过死亡的滋味，可是从小就是听着“死”这个字长大的。记事以后，邻居的闲言碎语飘进耳朵里多多少少不外乎是“这孩子的妈因为他死掉”、“这孩子是个克星，一家人迟早都要被他害死”等等；或者是爸爸暴怒着叫自己“去死”，“怎么还不死”之类的；好不容易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听“死”字好好的活下去了，姑父却对他说“死在外面最好”。
　　余夏想着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写上姓名的新课本；想着只完成了一半的作业；想着那条崭新的红领巾和铅笔盒里散发着香气的橡皮铅笔，又是一阵难过。
　　“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就算得到了也终究会失去”，这句话还是从哥哥的课本上看来，以前自己怎么样都弄不懂这话的含义，经过这几天，他终于明白了——就好像那个新家，那些新衣服，新文具，新学校一样，它们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就算勉强拥有了一天，最后还是要还回去的。
　　北风卷着落叶刮过身边，余夏紧了紧领口，双手环抱着自己。好想念哥哥啊……早知道今天就多缠着哥哥一会了，余夏想到今天可能是自己和哥哥最后一次的见面，他又湿润了眼睛，心里难过的要死。
　　“喂！明天去踢球啊！”远处一个少年追上另外一个少年，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在一起，身影被路灯拉得细长。
　　“哥哥……”余夏睁大了眼睛，擦干了眼睛里的泪水，想要努力看清远处的少年，那个背影太熟悉了！
　　“哥哥！”余夏猛地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迈步跑了起来，他一边追逐着前面的背影，一面喊着：“哥！哥！等等小夏！”
　　可是少年越走越远，以余夏的速度根本就追赶不上，他的腿越来越疼，跑的也有些喘不过气了，这时候脚下突然冒出一块石头，将他绊倒。
　　“哥……”余夏趴在地上向前伸出小手，喊到嘶哑的嗓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少年转身拐进了隔壁的路口，余夏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还好不是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浑身瘫软的余夏这样松了口气，俯在沾满灰尘泥土的马路上动弹不得。
　　喵——
　　路过一只流浪的小白猫，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靠近了余夏，它翘着长长的尾巴小心翼翼地扫过余夏的脸颊，伸出爪子上的肉垫挠了挠他的脑袋，似乎对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很感兴趣。
　　喵唔——
　　余夏摸了摸小猫的背，它立刻舒服地伸展开小小的身体，撒娇一样用柔软的柔毛蹭着余夏。
　　“猫咪，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同病相怜呢？”余夏被小猫弄的痒痒的，他不禁笑了起来，将小猫揽在臂弯中。
　　好困啊……马路虽然很硬，可是这样躺着也能睡着呢。
　　余夏和小猫互相依偎着取暖，意识越飘越远。他仿佛看见了哥哥，正摸着自己的脑袋微笑地说着：“小夏，以后和哥哥在一起，去很远的地方一起生活好不好？”
　　“很远的地方？那是有多远？”
　　“嗯……远到别人都找不到我们，只有你跟我两个人住的地方。”
　　“可是两个人会不会太寂寞了？”
　　“哥哥有小夏就不会觉得寂寞啊，如果小夏怕孤单，我们可以养很多的小动物。”
　　“哈哈……好啊，小夏要跟哥哥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
　　很远的地方……到底会有多远呢？
　　远处一道灯光慢慢靠近，车轮压过石子的声音此刻在余夏的耳朵里显得特别清晰。
　　小猫受了惊吓，猛地窜了出去。
　　余夏笑了笑，连小猫都讨厌自己啊。
　　小镇里的私家车屈指可数，余夏没想到这辆黑色的大轿车会在自己面前停下来。
　　车门打开了，从车上走下两人，一个穿着锃亮的皮鞋，另一个穿着颜色鲜艳的高跟鞋。
　　“小夏？啊……果然是这孩子！快点扶他起来！”
　　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是谁呢？
　　男人小心地翻过余夏，将他抱在怀里上了轿车。
　　“好痛啊……”
　　牵扯了余夏的右腿，巨痛再一次袭来，女人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受伤的地方，轻声安慰：“乖~不痛不痛了，爸爸妈妈这就带你去医院。”
　　爸爸妈妈？
　　这两个词语第一次同时用在余夏身上，原来他也有爸爸妈妈。
　　好温暖啊，身体陷在柔软的坐垫上，跟着车子一起跑了起来。
　　余夏抿起了嘴唇，毫无血色的脸上因为疼痛布满了汗水。
　　——“忠明啊，这孩子我要定了。”
　　——“你都自称妈妈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这是深秋，是又一个冬天的开始，枯黄的落叶铺满了街道，没有虫鸣鸟叫，也闻不到四溢的花香。岳忠明驾驶着车子，打开随车广播，小小的匣子里传出唱到一半的歌曲。
　　……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枯瘦的技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

　　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
　　……
　　这一年的秋天，和以往无数个季节一样，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而余夏卑微的生命，就是从这里开始了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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