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

　　如果生在旧社会，女人不用上班就好了。如果躺在床上，钱就会噼里啪啦往我身上砸就好了。如果不需要去公司，可以直接在家里办公就好了。如果上班时间压缩到四个小时，不需要早起就好了。
　　如果我亲爱的部门经理还是原来那个笑起来阴险虚伪，凶起来虚伪阴险的老女人，而非现在这个站在我面前笑起来阴险虚伪，凶起来虚伪阴险的玉面帅哥就好了。
　　苏狐空降来企划部已经三周了，我还是无法接受每天进到经理办公室就看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他。这事说起来特别不可理喻，被空降的他看起来连个适应的时间都不需要，好像这里天生就是他的领地，得心应手随心所欲。反倒是我这个从毕业就混在这里的人，最近一副被空降的晕乎状态，连平日里最严肃的张姐都取笑我，“以前小王天天给你献殷勤你都不为所动，我还以为你看破红尘了呢。最近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苏经理的魅力真就这么大？”
　　女人果然都是八卦的。
　　我想了想，郑重地回答张姐：“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定时炸弹。”引得张姐嫣然一笑。
　　谁也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一个陌生人，却听过你灵魂深处从未宣诸于人的秘密。你以为一生一世只这一面，你以为他挤在灵魂的缝隙里与生活无干，你以为今天之前从不相识明天之后再无交集，你以为你的秘密这样倾诉出来如同塞进密封漂流瓶里的那张小小的云纹信笺。
　　你心满意足地睡去，再安然无事地醒来。
　　突然有一天，这个人闯进你的生活，成为你将日日相处的上司，会直接面对一群与你日日相处的同事。最可怕的是，你的本该像个气泡一样渐去渐远再自然消失的秘密，随着这个人的到来突然变成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你在这个人面前仿佛是透明的，因为你曾经带他游历过你的灵魂。于是你辗转反侧，寝食不安。
　　我现在就是处于这样的焦虑状态。
　　虽然玉面帅哥表现得温文尔雅谦逊有礼，但他越是一副从未见过我的模样，我越是觉得他衣冠楚楚口蜜腹剑来者不善。
　　好几次吃午饭的时候，我鼓起勇气不顾同事八卦的目光跑去跟他一起坐，状似无意地把话题拉到西涟岛，企图委婉地暗示他我们在岛上的一面之缘，但他从不提自己去过那座小岛，甚至还能在我的描述下露出神往的表情。有一次我一时冲动没控制好表达的深度，跟他说：“我住在小岛最后一个晚上，还和一个帅哥通宵看海聊天等日出呢。”说完我眼一闭，直想抽自己两下。苏狐的反应则让我瞬间改变想法，直想抽他两下。
　　他说：“你还有这种桃色新闻？那你和那帅哥有没有擦出火花？看来这个西涟岛很适合艳遇，是个好地方。”
　　我仿佛听见蒋大为伯伯激情澎湃的歌声回荡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不过五一假期的西涟岛盛放的不是桃花，是入目恬淡的樱花。遥遥被莫老爷莫夫人绑架去了樱花国，我也不敢辜负难得的假期，把手机扔在房间里，一个背包就上了樱花岛。
　　西涟岛不是个海内外知名的旅游胜地，它就是个普通的海岛，所以岛上的樱花不似某某公园里一片一片绚烂夺目，只不过随意零落地生长在岛上的每个角落，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几株。清新自然不肥腻。
　　我便在这小岛上捡了个小旅馆住下。白天沿着岛上的小路随意走走，没有目标不论方向，有时候因为缺乏方向感而翻来覆去地走同一条路。走累了便在路边捡个地方走下来，掏出包里的《WALDEN》静静看上几页。遇到小商店就买支冰淇淋，或者买个阿尔卑斯原味棒棒糖，遇到小茶寮就进去装模作样地喝喝茶，跟小岛上单纯热情的人们探讨下人生。到下午四点左右准时到海边坐着，吹海风，看日落，写下一封不知给谁的信。
　　最后的那天，我边等日落边在沙滩上堆城堡。拍一个结结实实的圆锥沙堆，然后在底部从前到后挖一个洞。忽然有人问：“为什么要挖洞？”我一歪脑袋，就看到蹲在我身边一身白色休闲运动装的男人。最美不过夕阳红的时候身边蹲着一个天神般英俊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不是你的。
　　“我很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带我到海边堆城堡。她说，只要在城堡下面这样挖一个洞，第二天洞里就会出现一粒珍珠。”
　　他好奇地问：“所以你真的看到过？”
　　我笑了，摇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挖？”
　　我迎上他不解的目光，想着该怎样给他解释我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举动，“那时候我很小，每次堆城堡的时候都会被想象中圆润夺目的珍珠诱惑，但是睡一个晚上起床时早就忘记了。等记起来的时候，城堡早就不在了。我没能证明这是真的，但也没能证明这是假的。你不认为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期望么。”
　　“基本上我觉得——这是自欺欺人。”看得出来他已经斟酌了用词，可还是不客气得很。
　　我也不介意，“如果自欺欺人不会伤害到别人，还能让自己感觉美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沉默了一下，找了根细长的小木棍，帮我挖这个召唤珍珠的洞。然后我们一起给城堡堆城墙，造城门，挖护城河。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海边的一处断崖上吃海鲜，喝啤酒。喝多了就开始数星星，讲各自不为人知的心酸往事。西涟岛的星空真美啊，幽深漆黑的夜空上白灿灿一片，像一件嵌了密密麻麻的钻石的华服。没有城市喧闹的灯光，美得纯净清澈。
　　看着看着就到清晨了，看着看着我就又回到熟悉的城市了。
　　“这份文件是总经理刚刚传来的，你把它复印出来给大家看一下。”一份资料啪地扔到了我面前。帅哥经理双手在电脑键盘上飞舞，仿佛从来就没离开过一样。
　　“天，这么厚？”我小声嘀咕着，不想却给他听见。
　　“嗯，是有点厚，这样吧，我把电子版转发给你，你把文件里跟我们部门有关的资料整理出来，再发给大家。下班之前必须整理完。”
　　我傻了，刚刚我进来送文件的时候已经是五点三刻，剩下一刻钟时间，让我整理完这么厚厚的几十页资料？
　　苏狐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去？”
　　我有气无力地试图反抗领导阶级无人性报复式的压迫，“搜狐，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只是关机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你就让我马不停蹄地忙了一整天，连午饭都没吃好，现在都快下班了你还不肯放过我。”
　　他的表情惊讶又无辜，“再次纠正，我叫苏狐，上班时间请称呼我经理。你认为我是公报私仇，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周一的工作量向来大，再说你明天开始就休假，自然要把工作都办妥了才能安心休息，难道不是这样？”
　　如果回答不是，显得我丝毫没有责任心，工作态度不端正；可要回答是，岂不正好让他称心如意，我怎能甘心！
　　卑鄙，无耻，残忍，小气，整个就一活脱脱小说中的腹黑男主。
　　“你如果在试图诅咒我，我劝你放弃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再站下去，今天势必要加班了。”
　　灯光下的帅哥变成一只青面獠牙的怪兽，我多希望我是那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凹凸曼，可惜我如今也不过是只翻不出如来掌心的猴子罢了。我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狠狠转身狠狠带上他的门以彰显我的傲骨。
　　摸着把手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后面的人又追加一句，“别忘了抄送一份给我。”
　　他一定在惨淡的灯光下笑得丑陋，露出血红的舌头与长长的獠牙，粗壮的尾巴得意地扫来扫去。
　　我终于忍不住小宇宙爆发，砰一声甩上了门。
　　很明显这个周一大家都比较闲，没等下班已经有人收拾好了东西，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只等六点一到，箭就可以离弦了。除了我。
　　早上刚到公司就被苏狐抓进办公室，拷问为什么在他打电话时关机，为什么开机之后不回他电话。我皱着眉头回忆了下，也许移动小秘书提醒的未接电话有他一个，但是被清一色湮没掉了。我极其恳切地表示了歉意，还没忘请教他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当时突然有几句话想跟你说，现在忘了。”
　　既然没误啥大事，我就仔细地把心放回了胸腔。谁想会被无情地奴役了一整天。要是真有啥大事，我今天恐怕要横着出公司了。
　　下班不到十分钟，整个部门就只剩我孤军作战了。偌大的空间安静下来，心里的浮躁也一点点散去。
　　最后校对一遍文件内容，邮件格式，确定一切都OK，发送。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赫然显示18:39。
　　四十分钟而已，以前加班到四个小时也不是没有过，着实小菜一碟。我哼着歌，开始收拾东西。明天起咱也是放假的人了，才不因为这个混蛋领导坏了休假的心情。
　　“文件整理得不错，电脑还没关呢吧，帮我个忙再走。”磁性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我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好像从梯子上直直摔了下来。怪兽就是怪兽，哪怕声音再好听，也不能抹煞他不讨人喜的本性。
　　“经理，我已经下班了。”在他的注视下，我光明正大关了电脑，说：“喏，现在我也关机了。”
　　抓起包，我把椅子向后一滑，不动，向左边滑，还是不动……我气呼呼地回头，苏狐的手死死扣着我的椅背，于是我整个人被卡在桌椅之间——某种程度上讲，我被软禁了。
　　“下班时间，不要叫我经理。”
　　“再不松开你的爪子，我就爬椅子了！”见背后的人无动于衷，我想了想，抛弃尊严地嗲着声音说：“苏狐，苏公子，让小女子走吧，好不好？”
　　“那你先帮我个忙，查查秦苏紫小姐最喜欢的餐厅是哪家。”
　　“是不是你无端奴役了秦苏紫一天，为表歉意，想请她吃饭呢？”
　　“我是想请她吃饭，不过是对她的美色垂涎已久，决定今晚出手。”
　　我劳故我得，多美好的社会啊，看，晚饭有着落了。我立时恢复了火星人的无骨气本质，一条无形的尾巴摇啊摇啊，差点就忘了保持淑女的矜持。我清清嗓子，拖着悠扬的老佛爷调调，“出于对领导的尊重，她勉强答应了。”
　　北方的冬季总是迟迟地天亮，匆匆地天黑。早上七点天色才开始大白，晚上七点却已亮了很久的街灯。
　　我嫌弃地下车库的阴冷昏暗，让苏狐自己去取车。从电梯出来的时候，他还挥挥拳头警告我乖乖等着，不许趁机逃跑。独自站在路边，我在城市热闹的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中冷得颤颤巍巍，与那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十分应景。心底像冰水淌过般凄凉一片，便下意识地紧了紧围巾。
　　如果生活与青春小说偶像剧同样的狗血，此刻修旻行应该斜斜倚在他的拉风跑车上颓废地抽着烟，看见我出来后迎上来，用低沉的嗓音跟我说：“阿紫我们谈谈”。他的声音里应该带着一丝挣扎与乞求，他的表情应该因为背光而显得晦暗不明。我会心里一紧，掉头就走，而他则会急切地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拼命挣扎中他会一个用力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将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正巧这个时候，去取车的苏狐会及时出现，充当我的新欢，逼得修旻行仓皇逃开。
　　几乎是每例爱情故事中的王子都会经历的心酸桥段，我知它在我的生命中不会上演，哪怕我那么卑微地乞求过。
　　那日的海风浪漫而轻柔，我坐在海边，陪伴我身边一字排开的十罐啤酒看海，从日落看到日出。华灯初上时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今夜的海异常温柔，像情人的守候。忽然好想见到你。”离开海边时我给他发了又一条信息，“可是你没有来。也许我早知道，你不会来。”
　　那日我忆遍了我们在海边的每一个足迹。才发觉，最恬静的哀伤，莫过细数那些甜蜜的时光。
　　一台优雅大气的奥迪不偏不倚停在我面前，车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我收回涣散的视线看着驾驶位的人，一时之间竟有点呆愣。
　　“你是在看马路对面停的那款宝马么？”苏狐玩味地盯着我。
　　我一头雾水看着他，“什么宝马？”
　　他屈起一只手指敲着方向盘，“宝马里的那帅哥似乎一直在盯着你，我还以为是你的旧情人，怎么不是？”
　　我机械地抬眼向对面望去，还没看到他所谓的什么宝马大脑已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条双行道至少有十几米宽，从这边哪里看得到什么对面车里的帅哥，何况他刚开车出来。我被愚弄了。
　　看我变了脸色，苏狐赶紧拍拍身边的座位，“我错了。不管对面有没有个宝马帅哥，这里的确有个货真价实倾国倾城的大帅哥，将带你去吃你最爱的大餐。快进来吧，万一冻成冰美人，多让人心疼。”说着，还特意摆出个倾国倾城的笑容。
　　美人总是有打动人心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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