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天葵十六年二月初六。
　　今日是姜阙的生辰。
　　太子府很是热闹，便是我偏远的广寒阁都能听见车马喧嚣。
　　我到达前厅时，宴席已开。
　　通报说是太子妃娘娘到的时候，我瞧见姜阙停下与小眉的耳语，抬头向我看来。他瞪我一眼，示意我去女眷的那桌就位。
　　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前厅去到女眷的桌旁。
　　有多么尴尬啊！
　　如果姜阙的身边能坐一个女人，那本该是我。我是太子妃，是这东宫的女主人，是未来的皇后，将来是要与他共享天下的。可是，现下，他身边坐的是小眉。我不执着于后位，可是，姜阙是我绕不过的魇
　　大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敢说话，茗湘搀扶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劲，痛得我微微皱起了眉头。我的每一步都好像迈向死亡。我抄了那么多的佛经，我想默背一两句来平缓自己的跳成乱七八糟的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句也想不起来。我只感觉到无尽的酸楚袭向我，怨恨焚烧着我。我曾经还没有来得及变成爱的喜欢，我的不甘，我的委屈，统统跑出来缠绕我。它们想要拖拽着我奔赴一条没有未来的路。这条路对我的诱惑又多大呢？是，我没有未来，可是，姜阙也没有，小眉也没有，让我难过的人都没有，他们统统该陪着我去死。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变得这样极端，我不愿承认姜阙对我的影响已深至此。可是，事实是，自我踏进太子府的那一刻起，姜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他是我的夫君。
　　桌上有各种山珍海味，却叫我食不知味。
　　各个皇子攀比贺礼，一个比一个珍奇，这是政治，我不懂。
　　小眉的声音突然传来：“殿下，臣妾也有贺礼要送。”
　　“哦？”姜阙的神情明显有惊讶。
　　“只是，比不得各位皇子们的稀世珍贵，还望殿下莫要嫌弃。”小眉的声音娇媚动听，她从前说话不是这样的，她还是我的侍女的时候，说话多么地小心，像一个怕事的小女孩，现下像一个女人了，像一个被极尽宠爱的女人了。
　　“哈哈，只要是爱妃送的，本宫都喜欢，来，快让本宫瞧瞧。”姜阙的声音多么好听。
　　有侍女捧上一只精致的木盒，然后整个大厅的烛火都被熄灭，侍女站立的位置突然被什么东西照亮。亮光在伸展，最终形成了一整幅裴铭的《金戈铁马图》。
　　那是我花上一年的时间都绣不出来的，更何况还心思巧妙地用了荧光粉来使绣品能在黑夜里发光。
　　大厅的灯光复又亮起，姜阙面上的春风之意掩都掩不住，我低头努力地吃着，企图让自己远离他们的世界。
　　可是，老天偏偏不叫我如愿。
　　“诶呀，眉妃娘娘的贺礼都如此难得，太子妃娘娘的贺礼得稀奇成什么样啊，我真是很迫切，想要开开眼界呢。”说话的是大皇子姜昴的侧妃，我不记得与她有任何过节。
　　我没有给姜阙准备贺礼，我甚至都不知道今日是他的寿辰，下人来请我时，我才抄完一遍《圆觉经》，只来得及换一件不太素的衣裳便赶来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全身上下除却发间那支古玉簪，再无贵重物什。
　　我望向姜阙，他也看着我，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看不懂那是嘲笑还是不屑或者……有一点点怜悯。
　　是我多想了，若他怜悯，若他愿意帮我，我万万不会落地这般窘境。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窘境。
　　我能送给他什么呢？我曾想将自己送给他，可是他不要。这世上除却陪我嫁来太子府的那一把“老朽”琴，再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了，广寒阁不是我的，那一屋子所谓的赏赐不是我的，我只有自己。
　　我拈起手边的巾帕，拭了拭嘴唇，站起来：“臣妾……”
　　“殿下…….殿下……我肚子好疼，我……殿下救我……”
　　“太医，快传太医！”

　　小眉中毒了，所有证据很是一致地指向我。
　　姜阙一步一步向我逼近过来，我一步一步后退，我说我没有，不是我，他却好似听不见，我一步步退到墙边，再也已无路可退。
　　姜阙突然扯着我的衣领将我摔在地上，我的手很痛，却痛不过心里。
　　“你这贱人，说，为什么给小眉下毒？”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说不是我，你却不相信呢？
　　“父皇说你会对我好的，可是为什么你连相信我都不愿意呢？从小，我连鱼都没有杀过……我怎么敢杀人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还敢狡辩！你作为太子妃竟做出这等下作的事，竟还有脸提父皇。来人，将这女人拖下去……”
　　“三弟，此事尚未查清，还是莫要妄下结论。”
　　“证据都在这儿，大哥怎么能说尚未查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是要偿命的。”
　　是啊，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以为我的这一生是会为了我的夫君而活，即便姜阙他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可是当有一日他回头，都还是能看到我在他的身后，童贵妃说，家人就是他最后的依靠。我想做他最后的依靠。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为了一件根本就不是我做的事情偿命。我不怕死，可是我不甘心这样死。我不停地流眼泪，可是姜阙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殿下，此事真的不是娘娘做的，今日娘娘都在房中抄写佛经，从未出过房门，奴婢可以作证。”是茗湘跪在地上，她不停地向姜阙磕头，希望姜阙能相信她。
　　“你一直都在房里？”
　　“奴婢在外面伺候。”
　　“那你如何知道她一直在房里？广寒阁是有窗户的。”广寒阁这三个字在人群中被反复提起，我知道他们心中想什么，我真是有史以来最失败的太子妃，嫁入太子府上尚未满半年便被赶出正宫。
　　“奴婢……”
　　“太医……太医，眉妃怎么样了？”
　　“哦，太子殿下不用担心，眉妃娘娘没有大碍，只要按时服药，清除体内余毒便是。”
　　“那本宫的孩子呢？”
　　“小皇孙很健康。老臣这就去写药方。”
　　“恩。多谢了。”
　　“微臣不敢当。”
　　太医走了，姜阙想起还在地上的我来，他如鬼魅一般的神情，叫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将我瞧了半晌，终是开口：“此次算你走运，眉妃她没事，不然本宫叫你殉葬。”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古只有妃子给帝王殉葬的，如今姜阙却说要我这个太子妃给他的侧妃殉葬，他究竟当我是什么？
　　周围的人听了都倒吸一口气，姜阙却好似没有听见：“小眉虽没事，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便去千佛寺思过，若无大事不得出寺。”
　　这算得是殊途同归么，我自请去积福时，他不同意，如今却自己赶我走。
　　“殿下，你要臣妾去千佛寺可以，但下毒之事，确实不是臣妾做的……”
　　“闭嘴，今晚就动身！”
　　“姜阙！”
　　我痛恨被他冤枉，我痛恨他紧张小眉的神情，我痛恨他将我的人生捏在掌心，我痛恨他让我喜欢上他又以此折磨我。
　　我痛恨我自己，其实什么都放不下。
　　阿娘说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从前只要阿娘流眼泪，阿爹便什么都会答应她。可是阿娘没有告诉我，只有对着心里有你的人，眼泪才是致命的武器，对着心里没有你的人，眼泪只不过说明了你的毫无办法与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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