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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为谁而鸣
李风杨的离去,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而不确定。
院子里的空气依旧凝滞着悲怆与算计,但那股赤裸裸的、迫在眉睫的逼婚压力,似乎因“政府可能会管”这个模糊的指望,而暂时蛰伏起来。
张四海阴沉着脸,又交代了几句关于明天请人打墓、准备出殡伙食的杂事,便扛着旱烟杆走了,临走前深深看了张一草一眼,那眼神浑浊复杂,带着未尽的逼迫和一丝被外来者打乱计划的不悦。
王兰芬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在板凳上好一会儿,才挣扎着起身,继续去灶台边熬那锅似乎永远也熬不完的玉米糊糊。
她的哭声止住了,只剩下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和看向张一草时,那欲言又止、交织着愧疚、绝望与一丝难以言喻焦躁的眼神。
张一草重新跪在灵前。膝盖早已麻木,冰冷的地气穿透薄薄的草垫和裤管,直往骨头缝里钻。但她似乎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添纸、续香。
李风杨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逼婚换彩礼,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违背婚姻自由的原则。”“相信政府,相信政策,我们一起想办法。”
真的能“一起想办法”吗?那个年轻的、眼里有光的干部,真的能对抗这积弊深重的乡村规则,对抗她亲生母亲和二叔以“孝道”和“家族”为名的逼迫吗?
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多年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经历告诉她,希望往往是最奢侈也最易碎的东西。但……那毕竟是一束光,微弱,却真实地照进了这个绝望的灵堂。
下午,村里帮忙的妇人又来了几个,沉默地帮着王兰芬蒸馒头、洗菜、准备明日招待打墓人和后日出殡的简单饭食。
她们偶尔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灵棚下跪得笔直的张一草,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不以为然。
赵巧嘴和刘大壮没有再出现,但他们的影子,仿佛还留在院子里,混合着纸钱燃烧的灰烬气息。
天色再次暗下来。夜风更紧了,吹得灵棚哗啦乱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长明灯的火苗在风中顽强跳动,将棺材巨大的黑影投射在斑驳的院墙上,张牙舞爪。
张一草被王兰芬叫起来,喝了一碗没什么热气的糊糊,又被催促着去偏屋“眯一会儿,后半夜还得守”。
她确实累极了,身心俱疲。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和衣倒在硬板床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灵棚的响声、风声、弟弟屋里隐约的动静,都渐渐模糊、远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猛地惊醒。
屋里一片漆黑。院子里异常寂静。连风声都停了。
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不安攥住了她。她侧耳倾听,灵棚那边没有任何声息,母亲屋里也没有动静。太静了,静得反常。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月色惨白,给院子里的景物蒙上一层凄冷的银霜。灵棚黑魆魆地矗立着,棺材沉默。供桌上的长明灯……灭了?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朝灵棚走去。脚下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就在她快要走到供桌前时——
“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像是人喉咙被扼住时发出的、压抑的摩擦声,从棺材的方向传来!
张一草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仿佛凝固了!她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住那口黑漆棺材。
听错了?是风声?是木头热胀冷缩?
“嗬……嗬……”
声音又响起了!比刚才更明显一点,短促,沉闷,仿佛……仿佛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还伴随着极其微弱的、指甲划过木板的“刺啦”声!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浇头,让张一草四肢冰冷,动弹不得。
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诈尸?!不,不可能!这世上没有鬼!可是……那声音……
她强迫自己移动视线,看向棺材盖。惨淡的月光下,棺材盖似乎……纹丝未动?但那声音……
“谁?!”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仿佛刚才那可怕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累、太紧张产生的幻听?
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她死死盯着棺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后退。
一直退到灶房门口,背抵住冰冷粗糙的土墙,她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像要撞出胸膛。
月光下,那口棺材静静停放着,安静得诡异。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父亲已经死了,死了两天了。她亲眼看过那棺材,严丝合缝……
可是,那声音……
她再也不敢靠近灵棚,就那么背靠着墙,睁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棺材的方向,直到天色一点点泛白,鸡叫三遍。
王兰芬揉着红肿的眼睛从屋里出来时,看到张一草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地靠在墙边,吓了一跳:“一草?你咋站这儿?没去睡?”
张一草缓缓转过头,看着母亲,声音沙哑干涩:“妈……你夜里……听到什么声音没?”
“声音?啥声音?”王兰芬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走到水缸边舀水,“不就是风嘛。你快去洗把脸,一会儿打墓的人就该来了。”
张一草看着母亲躲闪的背影,心里的疑虑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滋生、缠绕。昨夜那声音,真的只是她的幻觉?还是……
她没有再问。沉默地洗漱,沉默地回到灵棚前,重新跪下。白天的光线驱散了夜晚的恐怖,但那口棺材,在她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更加莫测的阴影。
打墓的村民吃过早饭就上山了。院子里人来人往,准备明日出殡的事物,嘈杂暂时掩盖了一切异常。张一草忙碌着,心里却始终绷着一根弦。
下午,李风杨又来了。
他依然背着那个旧帆布包,手里拿着笔记本,只是神色间带着一丝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张姐,张大婶。”他先跟张一草和王兰芬打了招呼,然后对旁边指挥人搬桌子的张四海也点了点头,“张二叔。”
“李干部,有消息了?”张四海立刻问,语气急切。
李风杨走到灵棚边,先是对着棺材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向众人,表情严肃中带着歉意:“我跟镇领导详细汇报了情况,也咨询了民政和殡葬管理部门。张三叔这种情况,确实可以申请临时救助和丧葬补贴,但需要走程序,需要时间审核。最快……恐怕也要等到下周才能有明确批复和资金下来。”
“下周?!”张四海嗓门立刻拔高,“后天就出殡了!等下周,黄花菜都凉了!”
王兰芬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眼神,瞬间又黯淡下去,嘴唇哆嗦着。
李风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但他语气依旧平稳诚恳:“程序规定如此,急也急不来。不过,我跟镇上的殡仪服务站沟通了一下,他们了解情况后,表示可以在基本服务费用上给予一定减免,也能帮忙联系价格相对低廉的寿衣和骨灰盒。这样算下来,丧事的基本费用,如果精简一些,大概能控制在四五千左右。”他看向张一草,“我昨天在门口听见张姐说她有五千,应该可以应付。”
四五千?张一草心头一松。如果只是这个数,她的五千确实够。不用动母亲的,甚至还能剩一点。
但张四海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四五千?那算什么丧事?!吹打呢?酒席呢?纸扎人马呢?老三家就一个儿子还是个废人,闺女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这丧事再不办得风光点,老三在地下都没脸见祖宗!我们张家的脸往哪儿搁?!”
“张二叔,”李风杨正色道,“现在国家提倡移风易俗,厚养薄葬。丧事心意到了就好,大操大办反而增加家庭负担。张家大叔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把有限的资金用在更需要的地方,比如光祖兄弟的后续治疗和康复上,不是更有意义吗?”
“你懂什么?!”张四海勃然色变,旱烟杆指着李风杨,“这是我们张家的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一个外来的小干部,管天管地,还管我们怎么办丧事了?!你那套大道理,在这里行不通!”
气氛骤然紧张。帮忙的村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了过来。
李风杨眉头微蹙,但没有退缩,依旧心平气和:“张二叔,我理解你的心情,也尊重地方习俗。但我作为扶贫干部,有责任引导大家避免因婚丧嫁娶致贫返贫。张家的情况摆在这里,打肿脸充胖子,后续的生活医疗怎么办?国家有政策帮扶,但首先需要家庭自身合理规划,把劲儿用在刀刃上。”
“刀刃?我看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张四海气得脸色发红,“你说有政策,政策呢?钱呢?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要的是现钱!现钱!”
王兰芬看着争吵的两人,急得团团转,又想哭。
张一草站在灵棚边,看着李风杨清瘦却挺直的背影。
他明显不擅长这种乡村里粗粝直白的争吵,甚至可能有些无措,但他没有逃避,没有妥协,依旧在努力地、一遍遍地试图沟通,试图讲道理,试图把“政策”和“希望”带进来。
这让她想起一些久违的东西……比如,原则,比如,坚持。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争吵停了下来:“二叔,李干部说的有道理。爸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更重要。丧事从简,剩下的钱,给光祖看病。”
张四海猛地转头瞪她,眼神凶狠:“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她怎么没说话的份儿?”李风杨立刻侧身,隐隐将张一草护在身后,“张姐是家里的一份子,更是直接相关人。她的意见很重要。”
“她嫁出去就是外人!”张四海口不择言。
“婚姻自由,张姐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而且,无论她是否结婚,她对原生家庭的责任和义务,与她是家庭一员的事实并不冲突。”
李风杨的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里的分量却重了,“逼迫嫁人换取彩礼来办丧事,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
“你……!”张四海指着李风杨,手指都在抖,却说不出更有力的话来。眼前这个年轻人,说话不急不缓,却句句占着“理”和“法”,让他这个在村里习惯了用辈分和嗓门压人的老汉,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李风杨不再看张四海,转向王兰芬,语气放缓:“张大婶,丧事从简,是眼下最务实的选择。光祖兄弟的病情不能耽误,我会尽快把你们家的情况纳入重点帮扶户,申请大病医疗救助和残疾人补贴。一步步来,日子总能过下去。”
王兰芬看着李风杨真诚的眼睛,又看看气得脸色铁青的张四海,再看看面无表情却眼神坚定的女儿,还有灵棚下那口棺材……她突然“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这次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无助、恐惧都哭出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三章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这个家要散了啊……”
她的哭声在院子里回荡。张四海狠狠跺了跺脚,骂了句“晦气”,转身走到一边,蹲下猛抽旱烟。
李风杨轻轻叹了口气,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份表格和一支笔,走到王兰芬身边,耐心地等她哭声稍歇,开始轻声询问一些具体信息,准备填写申请材料。
张一草默默看着。李风杨低头书写的侧影很专注,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偶尔抬头解释一下表格内容,语气温和耐心。阳光落在他肩头,让他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不真实的光晕。
这个人……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安定的力量。
是因为他背后代表的“政府”和“政策”吗?还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
张一草不知道。她只知道,因为他的出现,那口棺材带来的绝望阴影,似乎被撬开了一角,透进了一点新鲜空气。
李风杨很快填好了基本表格,又详细询问了张光祖的病情和用药情况,一一记录。然后,他站起身,对王兰芬和张一草说:“材料我先带回去,尽快提交。丧事这边,就按刚才商量的,从简办理。有什么新情况,随时联系我,或者找村委会。”
他又看了一眼棺材,对张四海那边点了点头,算是告别,便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院子里的气氛依旧沉闷,但逼婚的议题,似乎被暂时搁置了。张四海虽然脸色难看,但也没再公开强迫什么,只是指挥干活时,语气更冲。
张一草帮着母亲准备明日出殡要用的东西,心里却并不轻松。李风杨带来的“希望”是真实的,但也是脆弱的,需要时间兑现。而父亲的棺木明天就要入土,这个家未来的重担,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
还有……昨夜那诡异的声音。
她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走到棺材侧面,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村民的说话声和风声。
真的是幻觉吗?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棺材板。黑漆光滑,没有任何异常。
也许……真的是自己吓自己吧。她缩回手,心头那点疑虑,却并未完全消散。
夜色再次降临。这是停灵的最后一晚。
王兰芬似乎哭累了,也忙累了,早早就睡下了,说是明天要早起。张一草独自跪在灵前守夜。有了昨晚的“幻觉”,她不敢分神,强打精神,盯着那口棺材。
时间一点点流逝。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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