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微光

作者:鹤鹿鸣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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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巷弄深处的光



      周六早上七点,祝余就醒了。

      这比她平时周末的起床时间早了整整两个小时。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听着窗外的鸟叫声,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胜利巷的老房子,一会儿是顾征说“建筑是唯一能对抗时间的东西”时的神情,一会儿又是苏晓那句“没人真正走近过他”。

      最后她放弃了继续睡的念头,爬起来洗漱。镜子里的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没睡好。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早餐是食堂买的包子,豆沙馅的,太甜。祝余吃了半个就放下了,收拾背包:素描本、铅笔、橡皮、削笔刀,还有苏晓借的相机。想了想,她又往包里塞了瓶水和一包纸巾。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慢。她强迫自己写作业,但总是走神。数学卷子上的函数图像扭曲成老巷子的轮廓,英语阅读里出现“architecture”这个词时,她的心跳会莫名加快。

      十一点,她决定出门。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但她想在周围逛逛,熟悉一下环境——至少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秋日的阳光很好,暖暖的,但不灼人。祝余沿着学校外的街道慢慢走。这一带是老城区和新区的交界处,一边是新建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另一边是低矮的老房子,墙皮斑驳,阳台上堆着杂物,晾晒的衣服在风里飘摇。

      她在一家小面馆吃了午饭。老板娘很热情,问她是不是附近学校的学生,还多给了她一勺浇头。祝余道了谢,安静地吃完,付钱离开。

      走到校门口时,才一点二十。她找了个树荫下的长椅坐下,拿出素描本,开始画街景。画到一半,有人在她旁边坐下。

      “来这么早?”

      祝余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线条。她抬起头,看见顾征背着那个深绿色帆布包,手里拿着杯咖啡,正看着她。

      “你也早。”她说,声音有点干。

      “习惯了。”顾征喝了口咖啡,“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跑步,然后去图书馆。周末也差不多。”

      “不累吗?”

      “累,但习惯了就不觉得了。”他看向她的素描本,“在画什么?”

      祝余把本子递过去。画的是街对面的杂货店——老式的门脸,招牌是手写的,门口堆着几箱矿泉水,一只花猫在阳光下打盹。

      “挺有生活气息。”顾征评价,“你观察力很好。”

      “只是无聊随便画画。”

      “无聊时的作品往往最真实。”顾征把咖啡杯放在长椅上,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也经常画速写,不过主要是建筑结构。”

      他翻开本子,递给祝余。里面果然都是建筑速写——哥特式教堂的飞扶壁,江南园林的月洞门,现代美术馆的几何切割……每一幅都线条流畅,透视准确,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释。

      “你学画画多久了?”祝余问。

      “没正经学过。”顾征合上本子,“就是自己喜欢,看着书自学。建筑系的入学考试要考素描,我得提前准备。”

      “你准备得很充分。”

      “不够充分。”顾征摇头,“真正的建筑师要有审美,有思想,不只是会画图。我还差得远。”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不是谦虚,而是真的认为自己不够好。祝余忽然想起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天才,传奇,不合群。但现在坐在她旁边的这个男生,只是一个为了理想拼命努力的普通人,会因为自己不够好而焦虑,会早起,会喝咖啡提神,会在周末加班工作。

      “时间差不多了。”顾征看了眼手表,“走吧,今天去工人新村,那边保存得比较好。”

      两人起身往公交站走。今天顾征穿了件深蓝色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帆布鞋。很普通的打扮,但穿在他身上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好看。祝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米色针织衫和牛仔裤,忽然觉得有点……太普通了。

      公交车来了,人不多。两人又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这次祝余靠窗,顾征坐在她旁边。车辆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

      “你对工人新村熟悉吗?”顾征问。

      “去过一次,很小的时候。”祝余说,“我姨妈家原来住那边,后来搬走了。印象里就是很多红砖楼,排列得很整齐,楼和楼之间有小花园,老人在那里下棋,小孩在那里玩。”

      “那是八十年代的建筑了。”顾征说,“典型的单位福利房,当时算很好的条件。但现在都旧了,很多住户搬走了,剩下的多是老人。”

      “也要拆了吗?”

      “暂时还没规划,但迟早的事。”顾征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相机——不是上次的单反,而是一台看起来很旧的胶片相机,银色的机身有些磨损,“城市更新太快了,老建筑留不住。”

      “你为什么用胶片相机?”祝余好奇地问,“数码不是更方便吗?”

      “胶片有质感。”顾征抚摸着相机机身,“数码太干净,太完美。胶片会有颗粒感,会有偶然的光晕,会有时间的痕迹。就像老建筑,不完美,但有故事。”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卷卷胶卷:“这是柯达的Portra,适合拍人像和建筑。这是富士的Pro 400H,色彩更鲜艳。这是伊尔福的黑白卷,拍出来有老照片的感觉。”

      他说这些时眼睛发亮,像个孩子在展示心爱的玩具。祝余被他的热情感染了,也笑起来:“你很专业。”

      “只是爱好。”顾征把胶卷收好,“摄影和建筑很像,都是在用光作画。只不过建筑的光是固定的,摄影的光是瞬间的。”

      公交车到站了。工人新村果然如祝余记忆里那样——一排排红砖楼,四层或五层,阳台统一用绿色铁皮包着,有些已经生锈。楼间距很宽,中间是花坛和小路,只是花坛里的植物大多枯死了,杂草丛生。

      “比胜利巷好一些。”顾征举起相机,调整焦距,“至少还有人住。”

      确实,这里的生活气息更浓。阳台上晾着衣服,窗口摆着盆栽,一楼的小院子里有老人在晒太阳。远处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

      两人沿着小路慢慢走。顾征拍照很专注,有时候为了一个角度会蹲下来,甚至趴在地上。祝余跟在他后面,用素描本速写——楼房的轮廓,阳台上的晾衣架,墙角的自行车,还有一只蹲在窗台上打哈欠的猫。

      走到一片小花园时,他们看见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棋盘刻在石桌上,棋子是旧的,木头都磨得光滑。两个老人对弈,另外几个围观,谁都不说话,只有棋子落在石桌上的清脆声响。

      顾征举起相机,但没有按快门。他看了很久,然后放下相机:“不拍了。”

      “为什么?”

      “不想打扰他们。”顾征说,“有些瞬间,记录反而是一种破坏。”

      他们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很轻,带着秋天特有的干燥气息。

      “你小时候也跟外公学过画画?”顾征忽然问。

      祝余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说你外婆家在胜利巷附近,我猜你小时候应该经常去,应该也有老人带。”顾征说,“而且你的画里有国画的笔意,尤其是线条,不是纯西画的技法。”

      他的观察力让祝余吃惊。她确实跟外公学过国画,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嗯,我外公是中学美术老师,退休后在家画画。”祝余说,“我小学时每个周末都去他那儿,他教我画梅兰竹菊,教我用毛笔,教我看墨色的浓淡干湿。他说画画要‘意在笔先’,要先在心里有了完整的画面,再下笔。”

      “后来呢?为什么不学了?”

      祝余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外公去世了。再后来,我爸说学画画没前途,考不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他说‘艺术是富人的游戏,我们普通人玩不起’。”

      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但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那些记忆并不美好——父亲撕掉她的画,扔了她的颜料,说她不务正业。母亲只是哭,劝她听爸爸的话。

      “所以你就不画了?”顾征问。

      “不是不画,是不敢让别人知道。”祝余苦笑,“我偷偷画,画在作业本的背面,画在废纸上,画完就藏起来。像做贼一样。”

      顾征看着她,眼神很深:“那现在呢?还敢画吗?”

      “敢一点了。”祝余说,“至少在校刊可以画。虽然我爸不知道,知道了肯定又会说。”

      “你会听他的吗?”

      “不知道。”祝余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反抗。就像你想考建筑系,你爸不同意,但你坚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你那样坚持。”

      顾征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长椅上,仰头看着天空。天空很蓝,云很少,偶尔有鸟飞过。

      “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定。”他终于开口,“我也动摇过,怀疑过。尤其是每次跟我爸吵完架,他摔东西,骂我不懂事,说我不体谅他的苦心。那时候我也会想,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太自私了。”

      “那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因为试想过另一种生活。”顾征转过头看她,“我想象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每天对着电脑,开不完的会,谈不完的项目,喝不完的酒。我想象自己变成我爸那样的人——成功,但冷漠;富有,但不快乐。那种想象让我恐惧,恐惧到宁愿现在痛苦,也不愿将来后悔。”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祝余心里某个锁了很久的盒子。她也试想过——按照父亲的期望,学会计,毕业后进公司,朝九晚五,结婚生子,过一种稳定但平淡的生活。那种想象不会让她恐惧,但会让她……窒息。像被温水煮着的青蛙,慢慢失去挣扎的力气。

      “我们都是逃兵。”她轻声说。

      “什么?”

      “逃兵。”祝余重复,“从家庭的期望里逃出来,想逃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哪怕那个世界很艰难,很孤独,但至少是我们自己选的。”

      顾征看了她很久,然后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

      “你说得对。”他说,“我们都是逃兵。但逃兵也有逃兵的荣耀——至少我们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而不是那条被铺好的、安全的路。”

      风吹过,几片梧桐叶飘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儿。祝余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叶子已经黄了,边缘开始卷曲,叶脉清晰得像地图上的河流。

      “你会继续画画吗?”顾征问。

      “会。”这次祝余回答得很坚定,“就算不能当职业,也会一直画下去。就像你说的,至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校刊的插图……”

      “我会画好。”祝余说,“不只是完成任务,而是要画出我想表达的东西——时间的痕迹,记忆的重量,还有……逃离的勇气。”

      顾征点点头,眼神里有赞赏:“我等着看。”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看老人们下完一局棋。赢的老人笑呵呵地收拾棋子,输的也不恼,说“再来再来”。围观的人散开,各自回家做饭去了。阳光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吧,去最后一个地方。”顾征站起身,“工人新村后面有条老巷子,里面有些老建筑很有意思。”

      那条巷子叫“槐安里”,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肩通过。两边的房子都是民国时期的联排屋,青砖灰瓦,木格窗棂,有些还保留着雕花门楣。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秋天了,叶子红黄相间,像燃烧的火焰。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晾衣绳横跨窄巷,上面挂着床单、衣服、还有腊肉,在风里轻轻摇晃。空气里有煤球炉的味道,混合着不知哪家炖肉的香气。

      “这里居然还保留着。”祝余轻声说,怕打破这份宁静。

      “因为巷子太窄,车进不来,开发商看不上。”顾征举起相机,“但也保留不了多久了。听说明年就要改造,这些老房子都要拆。”

      他拍照,祝余速写。两人配合得很默契,一个用镜头记录形,一个用画笔捕捉神。走到巷子中段时,他们看见一家旧书店。

      店门是木制的,漆已经斑驳,玻璃橱窗里摆着泛黄的书。门楣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闲云书屋”,字迹苍劲有力。

      “居然还在。”顾征有些惊讶,“我小时候来过,那时候老板还是个中年人,现在应该很老了。”

      “进去看看?”祝余问。

      顾征点点头。两人推开店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里比外面暗很多,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空气里有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柜台后面坐着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正在用放大镜看书。

      “欢迎。”老人抬起头,眼睛在镜片后显得很小,“随便看,不买也没关系。”

      他的声音很温和,有种旧时代文人的儒雅。祝余和顾征对视一眼,开始在书架间浏览。书都很旧,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版本,封面设计朴素,纸张泛黄。有文学经典,有历史典籍,还有一些看不懂的外文书。

      祝余在文学区停下,抽出一本《边城》。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钢笔字:“1983年购于北京。时光荏苒,书页已黄,记忆犹新。”字迹秀气,像出自女子之手。

      她正看着,顾征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那本《荒原狼》。不过不是图书馆那本,是另一个版本,封面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只狼的剪影。

      “你也喜欢黑塞?”老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脚步很轻。

      “读过一些。”顾征说。

      老人接过书,用手摩挲着封面,动作很温柔,像在抚摸老朋友的脊背。然后他做了个让祝余和顾征都惊讶的动作——他闭上眼睛,用指尖“读”着封面上的凹凸。

      “这本书啊……”老人睁开眼,眼神有些恍惚,“十年前也有个高中生常来读。他坐在那个角落——”他指了指窗边的藤椅,“一坐就是一下午。他说他想当诗人,写能让时间停驻的诗。”

      祝余的心跳加快了。她看了顾征一眼,发现他也听得专注。

      “后来呢?”顾征问。

      “后来他考上了中文系,真的成了诗人。”老人把书放回书架,“出了两本诗集,还得了奖。再后来……”他顿了顿,“听说他疯了。有人说是因为写不出东西,有人说是因为感情问题,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太想抓住时间,结果被时间反噬了。”

      店里很安静,只有旧钟的滴答声。老人转身走回柜台,背影有些佝偻。

      “书和人一样,都有命运。”他坐下,重新拿起放大镜,“有些书被很多人读,有些书一直寂寞。有些人实现了梦想,有些人被梦想吞噬。都是命。”

      祝余和顾征都没说话。他们站在昏暗的书店里,看着满架子的旧书,听着老人平淡的讲述,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付钱时,顾征买了那本《荒原狼》。老人用旧报纸仔细包好,递给他:“年轻人,有梦想是好事,但别忘了,梦想也会咬人。”

      “谢谢提醒。”顾征接过书,“我会记住。”

      走出书店,天已经有些暗了。夕阳把巷子染成金色,那些老房子在光里像镀了一层暖色的釉。

      “你觉得那个诗人真的疯了吗?”祝余问。

      “也许不是疯,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清醒。”顾征说,“当所有人都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你可能只是看到了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他把书装进包里:“就像那个老人说的,书和人都有命运。我们的命运是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但至少,我们还在寻找。”

      两人沿着巷子往回走。走到巷口时,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接着,雨点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下雨了!”祝余惊呼。

      雨下得很大,很快,转眼就成了瓢泼大雨。两人赶紧跑到最近的一处屋檐下躲雨。屋檐很窄,只能勉强遮住他们不被淋湿,但风把雨丝斜吹进来,打湿了裤脚。

      “这天气真是……”顾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变就变。”

      祝余也湿了,头发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但她看着眼前的大雨,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们像两只落汤鸡,狼狈地挤在窄小的屋檐下。

      “你笑什么?”顾征问。

      “没什么。”祝余忍住笑,“就是觉得有点……戏剧性。”

      顾征也笑了。他靠在墙上,看着雨幕:“是啊,像电影里的场景。男女主角躲雨,然后感情升温。”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随意,但祝余的脸还是红了。她庆幸天色已暗,他应该看不出来。

      雨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雨声哗哗,像无数双手在敲打地面。

      “冷吗?”顾征问。

      “有一点。”

      顾征从包里掏出一件薄外套——是他早上穿的牛仔外套,后来热了就脱了塞进包里。他递给祝余:“穿上吧,别感冒了。”

      “那你呢?”

      “我没事,不冷。”他把外套塞到她手里,“穿上。”

      祝余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外套上有很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不是香水,就是很干净的、阳光晒过的味道。衣服对她来说有点大,袖子长了,她卷起来。

      “谢谢。”她说。

      “不客气。”

      两人又沉默了。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迹象。祝余看着雨幕,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妈妈是钢琴家?”

      顾征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嗯。她在音乐学院教钢琴,也开音乐会。小时候她希望我学音乐,给我请了最好的老师,买最好的钢琴。”

      “但你没学?”

      “学了,学得还不错。”顾征说,“但我不热爱。弹琴对我来说是任务,不是享受。我喜欢的是天文,是物理,是建筑——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些能改变世界的东西。”

      “你妈妈失望吗?”

      “很失望。”顾征的声音低下来,“她说我有天赋,浪费了可惜。但天赋如果不是用在热爱的事情上,就只是负担。我宁愿没有天赋,只有热爱。”

      雨声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祝余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撕掉她画的男人。也许天下父母都一样,都希望孩子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却忘了问孩子想要什么。

      “你妈妈现在还希望你学音乐吗?”

      “不直接说了,但每次我回家,她都会弹琴给我听。”顾征顿了顿,“她最近在写一首曲子,叫《未完成的赋格》。她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写完它。”

      “赋格?”

      “一种复调音乐形式,多个声部交织,像对话,也像辩论。”顾征解释,“我妈说,人生就像赋格,有主旋律,有对位,有发展,有再现。但她的赋格一直没写完,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结尾。”

      他说完,忽然哼起一段旋律。很简单的几个音符,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澈,像雨滴敲击青石板的回响。

      祝余静静听着。旋律很美,但也有些忧郁,像在诉说什么未完成的故事。

      “这是什么曲子?”她问。

      “我妈写的,就是那首《未完成的赋格》的开头。”顾征停下,“她说这个旋律是她年轻时写的,一直想发展成完整的曲子,但总是找不到接下来的路。”

      “也许不需要找。”祝余说,“就让它是未完成的,就像人生,永远在路上,永远在寻找。”

      顾征转过头看她。天色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你说得对。”他说,“也许未完成才是最好的状态——因为还有可能,还有期待。”

      雨渐渐小了,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远处的天空露出一丝亮光,雨快停了。

      “走吧。”顾征说,“趁雨小,赶紧回学校。”

      两人冲进细雨中。巷子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他们跑着,脚步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像某种默契的节奏。

      跑到巷口,雨几乎停了。天空开始放晴,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的余晖漏下来,把湿漉漉的世界染成金色。

      两人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衣服往下滴水。他们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子,忽然都笑了起来。

      “像两只落汤鸡。”祝余说。

      “落汤鸡也有落汤鸡的快乐。”顾征甩了甩头发,水珠四溅,“至少我们看到了雨中的老巷子,听到了雨声里的旋律,还……分享了秘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祝余听清了。她的心跳快了一拍。

      公交车来了。车上人很少,他们坐在后排,湿衣服把座位弄湿了,但谁也没在意。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湿润的空气里晕开,像水彩画。

      “今天谢谢你。”顾征忽然说。

      “谢什么?”

      “谢谢陪我逛这些老地方,谢谢听我说那些话。”他看着她,“很少有人愿意听这些,大多数人觉得我矫情,或者太沉重。”

      “我不觉得矫情。”祝余说,“我觉得很真实。真实的东西,再沉重也值得听。”

      顾征笑了。这次的笑容很温柔,温柔得让祝余有点不敢直视。

      车到站了。两人下车,往学校走。路灯已经亮了,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灯光,像铺了一地的碎金。

      到校门口,该分开了。顾征把相机和胶卷收好,说:“照片我洗出来给你,大概需要两三天。”

      “好。”祝余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谢谢你的外套。”

      “不客气。”顾征接过外套,犹豫了一下,“下周末……还要去一个地方,火车站的老仓库区。你想去吗?”

      祝余的心跳加快了。她点点头:“去。”

      “那下周六见?”

      “下周六见。”

      顾征点点头,转身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祝余。”

      “嗯?”

      “今天很开心。”他说,然后笑了笑,转身走了。

      祝余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雨后的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烫。

      回到宿舍,另外三个室友正在看电视剧,见她湿漉漉地回来,都吓了一跳。

      “你去哪儿了?怎么淋成这样?”

      “去老城区采风,下雨了。”

      “快去洗澡,别感冒了。”

      祝余拿了换洗衣服去浴室。热水冲下来,洗去了一身的湿冷和疲惫。她闭着眼睛,脑子里却还在回放今天的画面——老巷子的青石板,旧书店的昏黄灯光,屋檐下的雨声,还有顾征哼的那段旋律。

      未完成的赋格。

      她忽然想,也许她的人生也是一首未完成的赋格。主旋律是父亲的期望,对位旋律是自己的渴望,两个声部在斗争,在对话,在寻找和谐的可能。而现在,也许出现了第三个声部——一个意外的、温柔的、让她心乱的声部。

      洗完澡出来,室友们已经睡了。祝余轻手轻脚地爬上床,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像在诉说什么秘密。她想起顾征说的那个诗人,那个想用诗抓住时间最后却疯了的人。她想起书店老人说的“梦想也会咬人”。

      但也许,被梦想咬伤,好过从未拥有梦想。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在入睡前的恍惚中,她又听见了那段旋律——简单的几个音符,清澈的,忧郁的,像雨滴,也像眼泪。

      未完成的赋格。

      也许未完成才是最美的,因为还有无限的可能。

      而在这个雨夜,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另一个少年也躺在床上,听着雨声。他手里拿着今天买的《荒原狼》,指尖摩挲着封面上的狼的剪影。

      他想起了屋檐下的那个女孩,想起了她说“我们都是逃兵”时的神情,想起了她穿着他的外套时,袖子长了需要卷起来的可爱样子。

      他笑了笑,把书放在床头,关灯。

      雨还在下,像时间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走向未知的明天。

      而两个少年的人生,就像那首未完成的赋格,刚刚奏响了第一个音符。

      接下来的旋律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他们都在寻找,都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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