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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家
关试放榜前两日,卢府来了不速之客。
崔云深正在书房临《九成宫碑》,忽听前院传来喧哗。他推窗望去,看见一队人马停在府门前——不是文官的青篷车,而是武官的朱漆鞍马,为首者是个穿缺胯袍的年轻武官,腰佩横刀,身形挺拔如松。
“是韦家的人。”丹霞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声音压得极低,“京兆韦氏,宣武军节度使韦雍的独子,韦季伦。”
崔云深心头一紧。
韦家,这就是卢玄明提过的那个韦家。
“他来做什么?”
“提亲。”丹霞吐出两个字,眼神复杂,“三日前媒人已来过一次,今日正主亲自登门——是‘自荐’。”
唐代婚俗,高门子弟若对某家女子有意,可亲自登门拜谒,展示才貌,称为“自荐”。但这通常是双方已有默契后的形式,韦季伦这般贸然前来,实属强势。
前厅隐约传来交谈声。卢玄明的笑声很干,韦季伦的嗓音则清朗洪亮,隔着院子都能听见:
“……晚棠妹子的诗,在下在曲江宴上听了,惊为天音。回洛阳后念念不忘,特来请教。”
话说得漂亮,意思却赤裸。
崔云深握紧了笔。墨汁滴在宣纸上,污了刚写好的“永”字。
“郎君别出去。”丹霞轻声提醒,“这时候露面,只会让局面更难看。”
她顿了顿,补充道:“小娘子在佛堂,夫人陪着。她们不会出来见客——这是规矩。”
可规矩挡不住决心。
约莫半个时辰后,韦季伦告辞。崔云深从窗缝看见他跨马离去的背影:肩宽腰细,动作利落,确是武将家风。马鞍旁还挂着一张弓,弓梢镶着象牙。
经过月洞门时,韦季伦忽然勒马,朝书房方向望了一眼。
目光如鹰隼。
崔云深下意识退后半步。再抬眼时,人马已远去。
当晚,卢玄明来到书房,面色疲惫。
“你都看见了?”他瘫坐在藤椅里,揉着额角,“韦雍年初刚加检校兵部尚书,圣眷正浓。他这儿子去年在平卢立过战功,授昭武校尉,前途无量。”
崔云深沉默斟茶。
“晚棠的父亲——我兄长,”卢玄明继续道,“如今在秘书监虽清贵,却无实权。若能联姻韦家,卢氏在军中就有了倚靠。这道理,满长安都懂。”
“那……晚棠小娘子的意思呢?”
卢玄明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又暗下去。
“她今日在佛堂跪了一下午。”老人声音沙哑,“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就是最大的反抗。
崔云深感到胸腔里一阵钝痛。
放榜夜雨。
关试放榜那日,从早晨就下雨。
崔云深没去吏部南院挤着看榜,只让卢府的小厮去打探。他坐在书房,对着北窗外的海棠——花已谢了大半,满地残红混在泥水里,触目惊心。
近午时,小厮连滚爬爬冲进来:
“中了!第九名!崔郎君中了!”
悬着的心落下,却无甚喜悦。崔云深给了赏钱,打发走小厮,独自站在窗前。雨越下越大,砸在瓦上如战鼓轰鸣。
他中了。下一步是吏部铨选,授官,可能是九品县尉,可能是校书郎。然后呢?在庞大的官僚机器里一点点往上爬,直到白发苍苍?
而卢晚棠,可能在某个秋日披上嫁衣,去往洛阳的节度使府。
两条线,短暂相交,然后无限远离。
傍晚,卢玄明设了小宴庆贺。席间只有他们二人,菜却极精致:鲜鲙、鹿脯、杏酪,还有一壶剑南烧春。
“吏部公文要等半月。”卢玄明给他斟酒,“我托人打听了,你这名次,八成是京兆府的参军或县尉,不会外放太远。这是好事,留在长安,机会多。”
崔云深机械地举杯。
酒过三巡,卢玄明忽然道:“韦家的事……晚棠没应。”
崔云深手一颤,酒洒出半盏。
“她说,想为母亲抄完百部《金刚经》再议婚嫁——这是借口,但韦季伦竟答应了。”卢玄明苦笑,“那小子说,愿意等到秋天。”
等到秋天。
现在四月末,离秋天还有五个月。
五个月,在漫长人生里不过一瞬。可对某些人来说,是最后的机会。
宴罢,崔云深微醺回房。路过西院时,他看见水榭的灯还亮着。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卢晚棠坐在窗边,面前摊着那卷《陆宣公奏议》。她没点灯烛,就着廊下灯笼的微光读着,侧影单薄得像纸剪的人。
“恭喜表兄。”她没抬头。
崔云深站在雨中廊下,隔着一道门槛:“小娘子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她终于抬眼,“表兄走路,总是先脚跟后脚尖,很稳。丹霞是脚尖先着地,像猫。阿爷是拖着步子,他腿脚早年受过寒。”
她对他的一切观察入微。
崔云深喉头发紧:“谢谢你的书。”
“书有用?”
“有用。”他顿了顿,“但有些事,不是靠书本智慧能解决的。”
比如婚约。比如心意。
卢晚棠合上书,起身走到门边。雨丝随风飘进来,沾湿了她的鬓发。她伸手接了几滴雨,看着掌心水迹慢慢散开。
“表兄可听过‘滴漏计时’?”她忽然问。
“听过。”
“我常想,人生就像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看似缓慢,实则一刻不停地在减少。”她声音很轻,“我们能做的,不是堵住漏眼——那只会让壶炸裂。而是在水流尽前,尽量让每一滴都落到想落的地方。”
她抬起眼,直视他。
目光如刀,剖开所有伪装。
“秋天之前,我还有一百四十天。”她说,“表兄,你呢?”
雨声震耳欲聋。
崔云深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响。他想说些什么,想承诺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
“我……不知道。”
这是真话。他不知道自己的前程在哪,不知道能不能给她任何保障,甚至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卢晚棠却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奇异的释然。
“我也不知道。”她说,“但至少这一刻,我们都在雨中,都没有逃。”
她伸出手,不是给他,而是接住檐下滴落的雨水。水珠在她掌心汇聚,又顺着指缝流走。
“表兄,”她最后说,“若你将来为官,望你记得今日这场雨——记得有人连选择淋雨的自由,都要用百部经书去换。”
她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灯灭了。
崔云深在廊下站了很久,直到衣衫半湿。离开时,他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没睡,只是坐在黑暗里。
像一座等待黎明的孤岛。
那夜崔云深梦见了海棠。
不是崇仁坊的垂丝海棠,也不是慈恩寺的百年老树,而是西域的“阿末香”——据说是天神泪珠所化的花。
梦里,卢晚棠穿着胡姬的彩裙,在无边的花海里奔跑。眉心朱砂痣红得像要滴血。她在远处回头对他喊,声音被风吹散:
“来啊!这里没有漏壶——”
他拼命追,可花海忽然变成沙漠,她的身影消失在风沙里。他跪倒在沙中,抓起的不是沙,是干枯的海棠花瓣。
醒来时,枕畔湿了一片。
窗外天光微亮,雨停了。满地残红被雨水冲进沟渠,汇成一道道淡粉色的溪流,蜿蜿蜒蜒,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像眼泪。
也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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