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人间染霁色

作者:浟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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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兆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周。
      卿竹阮发现自己开始习惯在书包侧袋放伞,习惯放学后逆着人流走向那栋安静的艺术楼,习惯敲门后等待那声简短的“进”,甚至习惯清霁染那种时而专注时而疏离、永远捉摸不定的存在方式。
      她们的“课程”还在继续,但内容悄然发生了变化。
      清霁染不再只让她盯着那张竹海照片。她会带来一些别的东西:一片脉络清晰的枯叶,一块纹理奇特的石头,甚至是一小段生了锈的铁丝。她让卿竹阮画这些物体的“质感”——叶子干燥的脆,石头粗砺的硬,铁丝氧化后的斑驳。
      “不要画它‘是’什么,”清霁染说,“画它‘像’什么。”
      这更难了。卿竹阮对着那片枯叶看了整整两天,才在某一次光影变换的瞬间,觉得它蜷曲的边缘像某个欲言又止的唇形。她尝试用稀释的赭石和焦茶色去捕捉那种感觉,却始终差一点。
      清霁染看着她的画纸,沉默了很久。久到卿竹阮以为又会得到一句冷淡的否定。
      “太具象了。”她最终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有种罕见的耐心,“忘掉‘唇形’。想想……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秘密,在时间里风干了,就应该是这个颜色,这个状态。”
      卿竹阮怔住。她重新看向那片叶子,清霁染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感知的另一扇门。她不再试图描绘形状,而是专注于调出一种颜色——温暖与衰败并存,精致与脆弱交织的颜色。她用了更多的水,让颜色在纸上自然沉淀,形成斑驳的、不均匀的肌理。
      这次,清霁染没有说“颜色死了”。
      “明天,”她说,“带一面镜子来。”
      ---
      卿竹阮从家里翻出一面手持的小圆镜,边缘的镀银已经有些剥落。她不知道清霁染要做什么。
      第二天到了美术教室,清霁染没有让她画镜子,而是把镜子放在窗台上,调整角度,让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和偶尔掠过的飞鸟影子,反射在教室空白的墙壁上。
      “画那个。”清霁染指着墙上晃动变幻的光斑。
      “画……影子?”
      “画‘第二重现实’。”清霁染纠正她,自己则坐到了卿竹阮平时用的画凳上,拿出一本厚重的画册翻阅起来,姿态罕见地放松,仿佛今天她才是那个“学生”。
      卿竹阮尝试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影。她调出极淡的灰色、蓝色,在纸上快速涂抹。这很难,因为光影随时在变。她画得有些急躁,线条凌乱。
      “慢一点。”清霁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有抬头,依旧看着画册,“它跑得再快,也在那里。不是你要追它,是等它……落到你纸上。”
      卿竹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停下笔,只是观察。她发现那些光斑虽然变幻,但移动有迹可循,明暗有度。她开始预判,在光斑即将移动到某个位置时,提前在那里铺上极淡的底色,等光影掠过,再迅速用稍浓的颜色点出核心的亮部。
      她渐渐找到了节奏。笔触变得肯定,画面虽然抽象,却开始有了呼吸感。
      清霁染不知何时合上了画册,静静地看着她作画。等卿竹阮终于放下笔,略显忐忑地看向她时,发现清霁染的目光有些空茫,像是透过她的画,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很好。”清霁染说,声音很轻。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今天就到这里。”
      “可是……还早。”卿竹阮看了看时间,离平时结束至少还有一个小时。
      清霁染没有解释,只是开始收拾自己的画具,动作比平时慢一些。“你该回去了。”她说,背对着卿竹阮。
      卿竹阮感觉到一种无声的驱逐。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拿起那面小镜子。“镜子……”
      “你留着。”清霁染打断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也许用得着。”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卿竹阮捏紧了冰凉的镜柄,点了点头,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她忍不住回头。
      清霁染已经坐回了窗边的位置,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里,她侧身望着窗外,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指尖微微用力到发白。那个身影在灰白的天光背景下,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卿竹阮的心猛地一揪。她几乎要脱口问“你没事吧”,但话到嘴边,又被清霁染周身那层无形的、拒绝靠近的气场堵了回去。
      她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雨已经停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她握着手里的镜子,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
      ---
      接下来的几天,清霁染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依然敏锐、严苛,能用一句话点醒卿竹阮的困惑;坏的时候,她会长时间地发呆,脸色苍白,对卿竹阮的画作反应迟钝,甚至有一次,卿竹阮发现她握着画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卿竹阮不敢问。她们之间那条无形的界限依然清晰。她只是更安静地完成自己的“作业”,更仔细地观察清霁染需要什么——在她调色时默默递上洗笔筒,在她按着太阳穴时把窗户开一条缝换气,在她忘记时间时小声提醒一句“天快黑了”。
      一种笨拙的、无声的关照,在颜料和画纸的缝隙里悄然生长。
      周五下午,卿竹阮照常来到美术教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急促的咳嗽声。她心里一紧,推开门。
      清霁染背对着门,扶着画架边缘,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肩膀不住颤动。地上散落着几张画纸,颜料盘打翻在旁边,赭红和深蓝的颜料混在一起,污了一小片地板。
      “清霁染?”卿竹阮放下书包,快步走过去。
      清霁染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示意她别过来。咳嗽声渐渐平息,她直起身,抽了张纸巾捂住嘴,喘息着。卿竹阮看到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我没事。”清霁染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扔掉纸巾,弯腰想去捡散落的画纸,手指却有些使不上力。
      “我来。”卿竹阮抢先一步捡起画纸。其中一张是未完成的素描,画的是缠绕的荆棘,线条尖锐凌厉,看着就让人感觉窒息。另一张是色彩小稿,大片的深蓝和紫黑,中央一点病态的、浑浊的黄,像淤积的脓液。
      卿竹阮的手顿了顿,把画纸放在一旁的桌上。她看向打翻的调色盘:“我去拿拖把……”
      “不用。”清霁染打断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更显虚弱,“今天不画了。你回去吧。”
      “可是你……”
      “回去。”清霁染的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力度,她甚至没有看卿竹阮,只是盯着地上那摊污浊的颜料,“现在。”
      卿竹阮咬住下唇。她看着清霁染固执的侧影,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她默默地拿起自己的书包,走到门口。这一次,她没有说“明天见”。
      走出艺术楼时,夕阳竟然从厚重的云层后挣扎出来,给湿漉漉的校园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温暖的金边。卿竹阮却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清霁染苍白的脸,压抑的咳嗽,还有地上那摊像不祥之兆的颜料。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学校的图书馆。在医学类的书架前徘徊了很久,她找到一本厚厚的《内科学图解》,手指有些发颤地翻到呼吸系统疾病的章节。一张张病变的肺部X光片,各种描述症状的术语……她看得心惊肉跳,又强迫自己看下去。
      合上书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图书馆里亮起灯,空旷而安静。卿竹阮靠在冰冷的书架上,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
      她知道了一些可能,却更感到迷茫和无助。她能做什么?清霁染显然不想让她知道,更不需要她的同情或帮助。她们之间那点因绘画而建立的、脆弱的联系,在真实的病痛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她慢吞吞地走回家,书包里的课本和那面小镜子沉甸甸的。镜子……清霁染说“也许用得着”。用来看什么?反射哪里的光?还是……看清某些不愿直视的东西?
      当晚,卿竹阮做了个混乱的梦。梦里她在画那幅竹海,但调色盘上的绿色不断变成浑浊的灰黑,无论她怎么加水,怎么调和,颜色都活不过来。清霁染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只是伸出手,指尖滴下浓稠的、暗红色的颜料,落在她的画纸上。那红色迅速晕开,吞噬了整片竹林,也染红了清霁染苍白的手指……
      她惊醒过来,浑身冷汗,心脏狂跳。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万籁俱寂。
      她摸到枕头边那面小镜子,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她把它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浮木。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去学校。卿竹阮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摊开作业,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清霁染咳嗽的样子,地上那摊颜料,还有梦里那片吞噬一切的暗红。
      周日下午,她终于忍不住,换好衣服,跟妈妈说去书店买参考书,出了门。
      她坐了三站公交车,来到艺术楼附近。周末的校园格外安静,艺术楼大门锁着。她绕到后面,仰头看向顶层美术教室的窗户。窗帘拉着,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楼下的花坛边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晚,才起身离开。回家的公交车上,她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繁华,热闹,充满生机,却都与她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
      周一早上,卿竹阮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一整天上课都心不在焉。放学铃声一响,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直奔艺术楼。
      美术教室的门紧闭着。她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等了片刻,她又敲了敲,还是寂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试着拧了拧门把手,锁着。
      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负责打扫这层楼的校工阿姨。
      “阿姨,”卿竹阮连忙问,“请问……美术教室今天没人吗?清霁染同学……”
      校工阿姨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那个画画很好的女孩子?她请假了,好像病得不轻,家里人来接走的。”
      “病了?”卿竹阮的心往下沉,“什么病?严重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姨摇摇头,“看着脸色很差。唉,年纪轻轻的……”
      阿姨推着清洁车走了。卿竹阮独自站在紧闭的门前,看着门缝下透出的、死寂的黑暗。
      请假了。病得不轻。
      她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走廊空旷的风吹过,冷飕飕的。书包侧袋里,那把伞的轮廓硬硬地硌着她的手臂。
      她带了伞,可风雨似乎已经越过伞的遮蔽,直接淋湿了她世界里,刚刚露出一点晴光的那片天空。
      竹海照片还在教室里吗?那幅未完成的“霁色”天空呢?那些尖锐的荆棘素描,病态的色彩小稿呢?
      还有清霁染自己……她现在在哪里?在忍受怎样的痛苦?
      卿竹阮抬起头,眼眶发热,但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有一种冰冷的、空洞的恐慌,慢慢地从心底蔓延开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安静的午后,那些色彩的游戏,那些笨拙的靠近和无声的关照,都被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而那场她曾懵懂闯入的、关于光与色的美梦,其下坚硬的、疼痛的基底,正缓缓浮出水面。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手心里,那面小镜子硌得生疼。
      镜子里,只映出她自己苍白失措的脸,和身后漫长空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昏暗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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