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不快乐

　　周六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打在篮球场上，把水泥地面晒得发烫。
　　周乐景站在三分线外，手里抱着陈屿塞给他的篮球。
　　球很新，皮革的表面还泛着淡淡的光泽，上面印着他认不出来的球星logo。
　　“先□□球。”陈屿站在他对面，已经换上了红色的篮球背心和运动短裤。
　　他的手臂和小腿线条流畅，肌肉在动作时微微隆起，是那种长期运动才能练出来的匀称体型。
　　周乐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长袖衬衫和长裤，在这天气里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没有带其他衣服，也从未想过要为打篮球特意准备什么。
　　“像我这样。”陈屿弯下腰，右手开始拍球。
　　篮球撞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
　　他的动作很流畅，球像是粘在手上一样，无论怎么移动都不会失控。
　　周乐景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试着拍了一下。
　　球弹起来，没有回到他手上，而是斜着飞了出去，滚到了场边。
　　“没事没事，刚开始都这样。”陈屿跑去把球捡回来，递给他，“手腕放松点，别太僵硬。”
　　周乐景接过球，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
　　这一次球回到了手上，但力度控制得不好，弹得太高，差点打到自己的下巴。
　　“对，就是这样！”陈屿却鼓起掌来，“比刚才好多了！”
　　周乐景没说话，只是继续练习。
　　一下，两下，三下……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杂乱无章，慢慢变得有规律起来。
　　他能感觉到汗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休息一下吧。”大概十分钟后，陈屿说，“你喘得厉害。”
　　周乐景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在喘。
　　他直起身，把球抱在怀里，胸腔起伏得厉害。
　　太久没有这样运动了——初中时体育课他永远是站在边上的那个，男生们不愿意跟他一组，女生们又觉得他太闷。久而久之，体育老师也默认了他的缺席。
　　“你协调性其实挺好的。”陈屿递过来一瓶水，“就是体力太差。以后多练练，我保证你半年内能长高五厘米。”
　　周乐景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
　　是冰镇的矿泉水，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谢谢。”他把水瓶递回去。
　　陈屿没接：“你喝吧，我带了两个。”
　　周乐景看着手里的水瓶，又看看陈屿。
　　阳光下，陈屿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头上。
　　他的眼睛很亮，笑容很灿烂，整个人像一颗发光的小太阳。
　　太亮了。
　　亮得让周乐景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
　　嫉妒。
　　为什么有人可以活得这么轻松？为什么有人可以笑得这么真诚？为什么有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别人好？
　　“乐乐？”陈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周乐景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
　　他把水瓶放到场边的长椅上，重新抱起篮球：“继续吧。”
　　陈屿点点头，开始教他移动中运球。
　　周乐景学得很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努力做到标准。
　　他能感觉到小腿肌肉开始发酸，呼吸越来越急促，但一直没有停下。
　　在又一次追球跑到场边时，周乐景用余光瞥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张强和另外两个男生正从教学楼那边走过来，手里也拿着篮球。
　　他们显然是要来这个球场。
　　周乐景的心脏突然跳得快了一些。
　　他迅速在心里计算：现在的时间是四点半，这个球场是离教学楼最近的，张强他们放学后经常来这里。
　　陈屿的性格他很清楚：热情，仗义，有强烈的保护欲。
　　如果张强来找麻烦，陈屿一定会站出来。
　　那么，该怎么做？
　　是提前离开，避免冲突？
　　还是留下来，让冲突发生？
　　周乐景的视线扫过陈屿。
　　对方正背对着张强他们的方向，专心调整他的动作。
　　一个计划在脑海里迅速成型。
　　他没有提醒陈屿，而是继续练习运球。
　　动作比刚才更认真，表情也更专注，就像一个真正沉浸在篮球初学者快乐中的少年。
　　张强他们走近了。
　　“哟，这不是咱们班的娘娘腔吗？”张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怎么，想学打球啊？要不要哥哥们教教你？”
　　周乐景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陈屿的身体僵了一下。
　　“先学会怎么当个男人吧！”另一个男生哄笑道。
　　周乐景继续运球，一下，两下。
　　他的手指紧紧扣着篮球的表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喂，跟你说话呢！”张强突然提高了音量。
　　就在这时，周乐景感觉到一阵风从侧面袭来。
　　他其实看见了。
　　张强把手里篮球狠狠地朝他砸过来。
　　那个球旋转着，目标直指他的后脑。
　　如果被砸中，肯定会很疼。
　　周乐景没有躲。
　　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确保球会砸在自己身上，但又不会造成太严重的伤害。
　　然后在最后一刻——
　　一只手臂从旁边伸过来，“啪”的一声把飞来的球拍了出去。
　　篮球撞在旁边的铁丝网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弹回来，滚远了。
　　周乐景抬起头，看见陈屿挡在他身前。
　　陈屿的脸色很难看，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张强，你他妈什么意思？”陈屿的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强耸耸肩：“手滑了，不行啊？”
　　“你当我瞎？”陈屿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张强脸上，“手滑能滑出那么大力气？”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另外两个男生也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周乐景站在陈屿身后，能感觉到陈屿的背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伸出手，轻轻拉住了陈屿的袖子。
　　这个动作是计算好的。
　　力度要轻，角度要刚好能让陈屿感觉到，但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手指要微微发抖，像是害怕，又像是克制。
　　“陈屿。”他低声说，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我们换个地方吧。”
　　陈屿回过头看他。
　　周乐景适时地垂下眼睛，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轻轻抿着，脸上带着那种努力维持平静却又掩饰不住慌乱的表情。
　　这个表情他练习过很多次。
　　在初中的厕所镜子里，在他需要向老师解释为什么作业本被撕烂的时候，在他需要让父母相信他在学校一切顺利的时候。
　　“乐乐……”陈屿的眼神软了下来，愤怒里掺杂进明显的心疼。
　　“算了。”周乐景又说了一遍，手指微微收紧，“我不想惹事。”
　　这句话的效果很好。
　　他看见陈屿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保护欲几乎要溢出来。
　　而周围几个原本在看热闹的同学，也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懂事”和“忍让”，是他给自己打造的最好的保护色。
　　“行。”陈屿深吸一口气，转身捡起地上的篮球，又拉起周乐景的手腕，“我们走。”
　　他的手很热，掌心有薄茧，握得很有力。
　　周乐景任由他拉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几步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张强还站在原地，脸色很难看。
　　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想羞辱周乐景，却反而让周乐景赢得了同情，还让陈屿更加坚定地站在了周乐景那边。
　　周乐景收回视线，垂下眼睛。
　　计划第一步成功。
　　但心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他又一次利用了别人，又一次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又一次在人际关系里加入了算计和权衡。
　　陈屿拉着他一直走到另一个偏僻的小球场才停下。
　　这里只有一个破旧的篮板，地面坑坑洼洼的，但至少没人打扰。
　　“对不起。”陈屿松开手，低声说，“我不该带你去那个球场的，我忘了张强他们经常去那儿。”
　　周乐景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以后我罩你。”陈屿突然说，语气很认真，“张强要是再敢找你麻烦，我第一个不答应。”
　　周乐景抬起头，看着陈屿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真诚和坚定。
　　他应该感动的。
　　他应该觉得温暖的。
　　但心里只有一片冰凉。
　　因为他知道，这份保护是建立在欺骗之上的。
　　陈屿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周乐景，而是一个他精心伪装出来的、需要保护的、脆弱的周乐景。
　　“谢谢。”他最终还是说，声音很轻。
　　陈屿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次动作很轻，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确认周乐景不反感。
　　周乐景没有躲。
　　他站在原地，感受着陈屿手掌的温度，感受着头顶轻柔的触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坑洼的地面上交错在一起。
　　分别的时候，陈屿说：“明天下午继续？我教你投篮。”
　　周乐景点点头：“好。”
　　“那我先走了。”陈屿挥挥手，转身跑向校门的方向。他的背影在夕阳里跳跃着，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周乐景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
　　然后脸上的表情慢慢淡去，最后只剩下平静的空白。
　　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很稳，背影挺直。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在身后，像一个沉默的追随者。
　　走到校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破旧的小球场。
　　铁丝网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周乐景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嘴角勾起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
　　无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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