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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
俞弃生的头发乱了,蓬蓬的,卷卷的,乱了便更加明显,像是顶着一路的风回来了似的。
他枕着程玦的腿,不住地咳。
一咳起来,一吸气便像是吸了把针进鼻腔里,他咳得蜷起身来,拼命按住肺部,免得肺被扎成筛子。
“我去拿药。”程玦皱眉。
“别呀,这有什么好吃的,”俞弃生拉住他,“入了秋了,要吃药的地方多的是,留着后边再吃。”
“……好。”
他拿来碘酒和纱布,碘酒是新的,纱布也是新的,是俞弃生回来的路上带的。
拿棉签蘸了点儿后,程玦沿着伤口边缘抹,伤口缝里倒上几滴后,他伸手去拿那卷纱布,俞弃生说:“行了,你一只手不好弄,我来吧。”
他手捻开一点纱布,摸着床头的墙缓缓往下,摸到床沿。
程玦静静看着。
瞎子的手滑上床沿,拍了两下床后坐了下来。那只手像只乱飞的蝇,摸上程玦的膝盖、大腿,又在大腿两侧胡乱摸着,始终找不到手腕。
五根掌骨清晰透出手背,显现出来。
可见这个人有多瘦。
程玦握住了俞弃生的手腕,冰凉冰凉,握着温了几秒仍没暖起来。他摊开俞弃生的手,自己手背靠了上去。
两手交叠。
两只手都是疤痕累累、长满老茧。
手背下那只手,明显比程玦自己的小一圈,惨白惨白的,可怜兮兮地蜷在手背低下。
下一秒,俞弃生嘴角一勾,指尖一挠程玦的手背:“来吧,小叔给你裹纱布。”
程玦:“好。”
白纱布一圈一圈绕着,跨过虎口,覆着手背,缠上那个深到见骨的伤,缠了三两圈后,纱布一撕,胶带一粘。
撕胶带时,他的手有些抖。
或许是低血糖,俞弃生从抽屉里拿出块硬糖,扔嘴里“咔嚓咔嚓”咬碎后,起身缓了缓头晕。
“客厅里,有菜。”程玦言简意赅。
“有菜?你做的吗?”
“不是。”
俞弃生无奈地笑笑:“嗯……他们经常在我家聚餐……没办法,他们口味挺怪的。我做了菜,他们非说‘吃了能直接取经了’,非得给我留一口。”
“……”
“不过还好,你喜欢吃。”俞弃生轻声一笑。
这几天,每每那白酒泡腌酸黄瓜端到床边,程玦便要咳嗽好一阵,盯着一盘清澈的白酒好一会儿。
直到瞎子出声,疑惑道:“怎么现在不乐意吃了,真是奇怪。”
程玦闭了闭眼,囫囵咽下一条。
出神之际,俞弃生已端来了碗,拿了两双筷子。三只碗,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柜上,里头的菜还鲜亮着。
俞弃生低头,凑上其中一只碗闻了闻。
这一闻,他竟捂着口鼻,面色骤然变白。皱着眉往后撤了撤,咳嗽着干呕了两声。
程玦:“怎么了?”
“有点恶心……杨叔又做红烧肉了?”俞弃生作思索状,“闻着有点想吐,你吃吧,我吃剩下两碗。”
程玦点头。
忽然想起,那几个老人家来屋里时吵的,说什么“吃不得”“吃得”,他没仔细听,现在想想,估计是这瞎子碰不得肉。
林秀英第一个疗程过后,也闻不得肉味,闻一口便要呕吐,其他食物勉强吃进,能憋着不吐出来。
碗里有五块肉,程玦一块块夹起。
吃到最后一块时,忽然俞弃生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最后捶了捶胸口,笑意散成一声长叹,皱着眉垂下眸:“唉——明明小时候跟我那么亲,现在怎么连我不喜欢吃肉都不记得了?”
程玦筷子一顿,视线也移出沾了满碗的酱油。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端凝,呼吸仍如钟摆,端庄地一来一往。顿了半秒,筷子若无其事地伸出,夹了两根韭菜。
筷子碰撞碗壁,发出轻轻的“嗒”,与方才每刻发出的声响别无二致。
是起疑还是随口一句?
程玦忍住没开口。
多此一举事小,此地无银事大。
俞弃生扒着碗,大口大口地嚼着蘑菇,嘴里囫囵说着这蘑菇老啊、咸啊,便夹一大把,塞进程玦碗,美其名曰给年轻人补身体。
塞完还得意笑笑。
程玦心里松了口气,放下碗,拇指搓捻着纱布的边角。
俞弃生洗了碗,便脚踏着拖鞋出了门,上老虎灶打了热水。
打两壶,一手拎一壶。要图方便省时间,那盲杖便不能带。俞弃生记着哪里有个绊脚的,哪里凸起块砖,沿着巷子墙边走,也能安稳到家。
开水倒了盆里,久用发硬的毛巾浸进去,拎出时烫得“嘶嘶”不停。
程玦:“我来。”
俞弃生笑:“嘁,残疾人,还你来?”
程玦收了收裹着纱布的右手,左手浸水里,从容地叠了叠,叠到一只手能拎起后,他一段一段地拧干。
俞弃生撩起裤腿,程玦敷在他膝盖上。
刚好,外头落雨了。
这瞎子才二十出头,心脏、肺功能有问题,甚至一到阴雨天,那膝盖生了锈,晃晃腿便“吱吱”声响。
程玦眼睑一垂,按揉那膝盖的力道轻了些。
“不错,挺孝顺的。”俞弃生摸了摸程玦的下巴,评价道。
他耸耸肩,又说:“唉,这么久了也不叫声小叔来听听,果然越过越不跟我亲了。”
“小叔。”
“嗳。”
俞弃生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得意又怪异。随后思考一番,又说道:“嗯,你跟我差不多大,叫称呼还是太怪异了,叫名字吧……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程玦“嗯”了一声。
便不再有下文了。
不过瞎子也没继续问,翻身躺进被子里。这床窄,被子也窄,两人并着睡得胳膊搭着胳膊,腿搭着腿。一翻身,额头便磕到另一人肩膀上。
俞弃生揉了揉额头,又靠了上去。
他说:“就知道你忘了。”
没等程玦反应这话,瞎子的手便从腰侧掠去,抓住了他左手。
这只手方才浸了烫水,紫红紫红的,像是掉了层皮般。或是晃动晃动,有风吹过,便是又痒又疼。
瞎子凑上前,轻轻一呼气。
那气息扎在手心,像是方才那条毛巾,用久了便发毛、发硬,刺挠得忍不住要缩回手心。
手心被蹭了蹭。
程玦闭上眼睛,那瞎子缩在被子里,不知在他手心里写什么。
第一个字笔画有些多,第二个字便是唰唰几笔便完事,直到第三个字,横平竖直带一撇,程玦渐渐反应过来。
俞弃生说:“嗯?记住了吗?”
程玦:“嗯。”
手不疼了,那三个字如蒲公英的绒毛般,不断蹭弄手心,痒极了。
今夜月亮很圆,没什么云。
那满是旧尘埃的窗,被照得荧荧发亮,照得瞎子的睫毛尖儿泛银光,程玦抬起一指,替他把那银粉蹭拭下来些。
如果不是这“误会”,程玦现在应该在街边凑合。
家里回不去,工地没宿舍,而这一个月又病了好些天——钱拿不多,没钱治,耽误了又拿不多……或许就这样循环下去。
程玦眼帘一垂,遮住了月亮的光。
他多匀了些被子过去,给那瞎子细细裹住,脖子、手腕、脚踝……不让他沾上一点冷,自己则攥着被子的一角睡着了。
夜里有些凉。
程玦是那种,一年到头病不了一次,病一次就来势汹汹的那种,但他没资格闲,好了个大概,便马不停蹄赶到工地上。
他们的工作无需登高,把钢筋从堆放区搬去塔吊附近就行了,只是有时人手不够、机械不足时,需要上去搭把手。
程玦扛着钢筋,捶了捶腰。
张之平:“腰疼就别干,搬得忒慢。”
程玦摆摆手,继续朝前走去。
绑个安全带,上作业面什么的,张之平一般都游刃有余地推回去,这时,这老实人也会说些“腰疼”“屁股疼”之类油嘴滑舌的话,摆摆手一笑。
他不去,程玦要去,他便皱着眉在一旁瞪一眼。
一旁传来铃声,是隔壁高中的上课铃,程玦循声望去,去被泪水糊了眼,看不清什么。
张之平一如既往蹙着眉:“咋,羡慕了?”
“没。”
“钱攒够了就回去念,一个高中生出来能干个啥?给人和和水泥,人不高兴了你得跪着磕俩头。”
“嗯。”
张之平重重吐出两口气,平了平胸腔里的火。这小孩句句有回应,句句是敷衍,上铁架也是,钢筋碎片不知道啥时就砸下,砸个骨肉稀巴烂,还是非得上去,屁都不听。
“那上头叫你,你别去。”张之平一挥手。
“不去,钱少。”
张之平:“少不了你的,这么多人呢,可着你一个人记着……等砸成泥了,让你家里人拿碗盛回去?”
张之平家中一妻一女,女儿刚上幼儿园,幼儿园离家近,配置好,就是学费不便宜。
张之平觉得,孩子的教育就是不能马虎一点。闲下来时,他翻开钱夹,按着发抖的手倒点水在那塑料膜上,一抹,又一抹,然后问程玦:“看着了吗?”
这时,他那素来严肃的脸上又是笑了。
程玦驻足跟前。
“喏,这个小女娃,漂亮不?”张之平指着。
程玦点头。
“整天闷个不行,点头不如开口说一个字儿……这小女娃漂亮啊,随她妈,还聪明,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特地来夸的。”张之平看向程玦。
程玦:“嗯。”
的确开口了,一个字。
张之平不管他,自顾自说,说这女儿平日里有多乖,说那些小绘本上的字,听一遍就会了……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下来,故作不经意地咳两声:“你说,我女儿能上天江吗?”
天江是省重点,数一数二,环境好,师资强,管理松。有人说“进了天江就算两只脚踏进211”,没夸张。
它每年从各初中初二筛一批人去考试,考上了直接跳过初三进高中上,那中考想考就考,不想考就作罢。
程玦就是其中之一。
程玦:“能。”
张之平点点头。
他没说他“敷衍”,没说他“闷”,只是默默把这个字安在心里头,念了一遍又一遍,那黢黑的手指一圈又一圈抚着照片上的小脸。
直到红帽子来了,他仍坐着。
哈两口气,又擦了擦那塑料膜,他身拍拍屁股对程玦说:“我买房子了,刚付首付,就在天江边上。”
程玦静静看着他。
“那边学区好,学区里面那小学初中,那都是能在市里排上号的,房价可不便宜。”张之平说着“不便宜”,自己竟高兴地笑了。
程玦:“哥。”
张之平摸了一鼻子灰:“等家里人都搬过去了,我就寻思寻思换个工作,在家附近做点小生意……”
“什么小生意?”
“买个车,烙点儿煎饼呗,每天还能回家看看孩子,多好。”张之平看着程玦。
高高帅帅一小伙,看着那肩膀,便像是看到了自己小女儿。那肉嘟嘟的小脸,有一天也会长开,上高中,上大学……
“现在聊着些,早了,”张之平说,“先干活吧。今天菜里头那土豆炖咸了,渴死老子了,妈的。”
他喝光了水,捏成一团塑料。
晚饭时,工地西边那一角围了几个人,缝隙间依稀看得见,那台阶上坐了个人。程玦打了晚饭,上前一看。
俞弃生握着盲杖,扶着墙。
周围围满了吃完饭,闲心看热闹的。工人们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年纪小点的,可能会点外语,蹩脚地说道:“Wh……What you want do?”
俞弃生笑着:“中国人。”
那工人尴尬得“嘿嘿”一笑。
皮肤太白了,阳光下透着红血丝,小瞎子出了点儿汗,脸有些粉白粉白,远看像外国人,近看才知道这皮肤是病得发白,还带点儿青。
程玦挤过人堆,走到俞弃生身旁。他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污和泥灰,便蜷起手指,拉长衣袖,塞进俞弃生手里。
程玦:“跟着我走。”
俞弃生盲杖轻轻在地上敲了敲,说道:“好。”
他把俞弃生领到工地旁的棚子里,拿了瓶水拧开盖子,递到他手里。
俞弃生喝了口水。
程玦:“怎么过来了?”
俞弃生:“下班了就过来了呗,今天下班早,过等会儿你一起回去……怎么,不欢迎啊?”
“没有。”
“没有?”俞弃生轻轻一笑,“最好是。”
这里不常有工人来,不必担心哪个程玦的熟人过来,当面喊出他的名字漏馅儿。晒不到太阳,闻不到烟味儿,便让俞弃生在这儿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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