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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京城七月正午的艳阳晒得赵东海晕头转向。他今天上午总共背了一千零八十块砖,每次背三十块,往返十一层的高楼,背了三十六趟。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挺直腰杆儿,可一块块砖头像长了手的小鬼,一直往后扽他,他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砖头顿时摔碎了好几块。在工长无声的白眼儿下,赵东海学会猫下腰,用脊梁撑住那些重量。
他像一头无法仰望天空的四足动物,眼睛能看到的只有一级一级没个尽头的台阶和布满灰尘的人生。汗水汇聚到他的鼻尖、下颌,随着他急促又沉重的呼吸,规律的下落。
这种劳动强度对于只会读书的赵东海来说是地狱级的。尽管那些精瘦得可以用干巴这个词来形容的年长工友们,每趟要比他至少多背二十块砖头。
东海手捧着铝饭盒儿,“气息奄奄”的坐在工地背阴的角落,看着头戴安全帽,衣着体面,手拿图纸指点江山的结构工程师,心中第一次起了参差。
如果自己能上大学,那张图纸应该就能拿在他手里了。要是在从前,他一定会怨恨那个赵大奎死的不是时候。可现在,他做不到了。准确地说,自从他正视了赵大奎的付出,他就再也无法不负责任且不厚道的怨怪他了。
东海不禁在想,多少年以前,他是不是也像自己这样,品着嘴里血沫子的味道,坚持负重着爬上爬下。在半日辛劳过后,随便窝在角落里嚼着没什么滋味的饭菜,用生命的火花和汗水换取花花绿绿的票子。
那个在后来经常被他打砸的、自己极度厌恶的家,那幢露着红砖的三层小楼,就是他九年间几乎不间断的在工地里消磨自己换来的吧!赵东海感到一阵疼痛。想到这些,他突然想再摸一摸家里的红砖,也突然想再叫赵大奎一声“爸爸”……
苏红玉听说租民房比住旅馆便宜这一爆炸性消息后,便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三百五十块钱对她来说实在是贵的,甚至贵过了亲大娘宋氏对自己“雪中送炭”的那份情意。
她左思右想、再三思量,最终还是决定厚着脸皮搬走。可她需要一个好借口,最好能既不伤害宋大娘的感情,又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向钱看。
苏红玉大概是陷在人情这个迷魂阵里混沌了判断。否则,以一个正常人的逻辑思维,她怎么就不想想,在京城生活了一辈子的、好心眼儿的宋大娘为什么不给自己普及,租房比住宾馆划算这么个显见的常识呢?
如果苏红玉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她应该就不会迷失在宋大娘的人情账里了,这样她或许就能及早的远离这个盘踞在双星旅馆里的,一直不怀好意的老婆子了吧。
“又浪费七百块钱!”两个月零七天后的某个晚上,苏红玉垂头丧气的边刷碗边嘟囔。搬离双星旅馆的借口并不好找,且越来越大的经济损失也在不断压弯红玉的嘴角。
此刻的大众餐厅已没进黑夜,只剩后厨还亮着一盏白炽灯。这夜,赶上跟红玉一块收尾的同事临时有事着急回家,红玉便揽下了她的活儿,自己在后厨刷那摞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盘子碗。她以为这会儿就只有她自己还在餐厅,没承想,黑暗中还有一只饿狼听着她不时发出的叹息与嘟囔。
“红玉,忙着呢!”老板的声音突然响起。
“妈呀!”红玉吓了一跳。
“别怕!是我。”老板的手以安慰之名抚上了红玉的后背。
“吓死我了,我以为您已经走了!”那只手的抚摸让红玉感到一阵别扭,她侧过身,面对着老板,躲开了那手。
“呵呵,你刚才说什么浪费了七百块钱,怎么回事?”
“哎…… ”红玉低下头,一声叹息。
“你要是缺钱就跟我说,我可以预支工资给你。”
红玉看着这家伙慈父般的表情和眼神,不觉心里又一阵暖,遂把自己的苦恼和盘托出。希望这个人生阅历丰富的长辈兼上司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红玉,你要想省住宿费还不简单!我家大得很…… ”
苏红玉等来的不是什么靠谱的主意,而是那双让自己不适的手以及老板突变的眼神。他的手毫无铺垫的揽住自己的腰,且还在向下摩娑。红玉吓坏了,她僵在原地,身体像又上了锁。
那家伙圆溜少毛的脑袋让红玉想起了秃鹫的头,她曾在百货商店的电器橱窗前,通过一台台垒起、播放同一个节目的电视机墙看见过那种生物觅食的画面。他的嘴已经凑了过来,红玉知道他要啄食自己清白的血肉,顿时泛起了恶心。
那装得像个慈父的老板根本就是个老色匹,他看自己的眼神从一开始就不单纯,他和善的笑脸里始终带着颜色。而自己还以为他是什么旷世好人,苏红玉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白痴。
她的身体在这种准确的评断下骤然解锁,一把推开了那恶心的老家伙,夺门而逃。手脚慌乱间蹭倒了那座碗盘山,沾满油污的白瓷碎了一地……
她再次哭着回了双星旅馆,只不过这次她的哭里多少带了些喜极而泣的成分。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她苦思冥想的好借口终于有了。她跟宋大娘哭诉了自己的遭遇,说自己害怕那老色匹还会来骚扰,高低不能继续住这儿了。
宋大娘咬牙切齿的替红玉骂骂咧咧,殊不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那老家伙想物色个好摆布且年轻能干、最好还能有些姿色的丫头,填自己刚刚空出来没几天的房。而红玉正是她亲自推荐给那家伙的。
如果这事成了,宋大娘自有好处可拿。这个老婆子明面上是旅馆经营者,暗地里却是个不踩红线的另类人牙子……
苏红玉时隔两个月再次见到赵东海时险些没认出来。他穿着一件破了好几个小洞的、洗得灰白的蓝汗衫和一条工装裤,脚蹬一双黑色布鞋,脖子上搭条手巾板儿。
他剃了个寸头,原本白净的皮肤变得黝黑油亮。整个人虽然瘦了一圈儿,但感觉比以前要结实多了。他混在一帮民工中间从工地的大门口走出来,远远看去,根本分辨不出他跟他们有什么不同。苏红玉惊讶于一个人可以被同化得这么快。那个细皮白肉、满身书卷气的赵东海说没就没了。
苏红玉对于被同化这个概念的认识是浮皮潦草的。流于表面的改变永远比不上内心的转换来得彻底,而真正的被同化应该是思想认知的变迁与身份定位的统一。
赵东海带她去了老三房产,她决定就租最便宜的那个单间,老三带他们进了条胡同,打开某个杂院儿里的一间十五平左右的空空荡荡的房间。真的就只是一个空房间,连床都没有。
水龙头在院子里,厨房是公用的。厕所是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出了房门要走上三分钟才能到。红玉没有挑剔,她对这样的生活很熟悉。她老家的条件还远不如这里。
至少这里的地面没有泥巴,房顶上的红瓦活泼好看。两大扇透明的玻璃窗让整间屋子能照进光,屋里很亮堂,没有土坯房的那种灰暗阴沉的死气。这里不用每天从井口提那死沉的水桶灌满水缸,茅厕下面也没有巴哒着嘴,哼哼的等着吃屎的猪。在苏红玉看来,这就已经很好了。
他们回到老三房产,她签了租约,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决定这几天就搬进来。
“太好了,每月多省了三百五呢,这三百五十块钱能买多少东西呀…… 买个水晶果盘也富裕,橘子、葡萄、苹果,装在那亮晶晶的盘子里一定很好看!”红玉坐在回双星旅馆的公交车上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不对!没了工作就没了收入,哪来的三百五!”红玉的心咯噔一下,忽然想起来自己不能再回大众餐厅上班这个事。她如坐针毡,背上立马儿起了层冷汗,她高兴之前应该先找到新工作不是么?红玉再次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宋大娘继续扮演了红玉的“救世主”,她不仅给红玉减免了三天的房钱,还答应接着帮她找工作。期间,红玉可以先在双星旅馆兼职打扫卫生,维持基本的生活开支。
此外,宋大娘还决定带着红玉去找那餐厅老板算账,让他给红玉赔礼道歉,补发红玉最后这周的工资。那架势,十足是要为红玉撑腰的样子。
红玉又红了眼眶,真心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宋大娘,怎么说呢?也许是宋大娘的演技太好,让人无从防备。当然也不排除苏红玉这个人本身精明得还不到位这个因素。总之,她并没及时看透宋大娘乔装为正义和关爱的那颗阴险的祸人之心。
当她俩走进大众餐厅的时候,迎接她们的是老板阴沉的脸和他早就准备好的账单。他不仅不打算道歉,还细数了红玉的一系列罪状。比如,她“职务侵占”,每天都偷拿剩下的饭菜这个事;再比如,她一次性摔碎了五十三个盘子、三十三个碗,直接导致了第二天没有足够的餐具上菜,影响了自己的营业收入这个事。
他不仅不会补发苏红玉剩下的工资还要她赔偿自己的经济损失。否则他就要把红玉扭送派出所。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苏红玉百口莫辩,老板允许自己处理剩菜时,可没人听见。老板趁夜非礼自己时,也没人看见。但她每天打包剩菜带走时,很多同事都看到了;那晚,本该她独自刷干净的碗盘变成一地的碎瓷片,也是不争的事实。
红玉忙着慌神的工夫,宋大娘边跟老板使眼色边假模假势的和起了稀泥,中间她只字未提红玉受委屈的事,只是隐晦的说:“双方都有错,各退一步算了。”
事情的结果是苏红玉倒赔老板五百块钱,其余的损失老板“自认倒霉”。出了餐厅的门,宋大娘还不忘找补,自己之所以没有当众揭发老板的恶行,真真是为红玉的脸面着想,省得给她这清白的小姑娘招惹闲言碎语。
苏红玉口袋里目前还剩不到一百块钱,跟她四个多月前刚到京城时是差不多的身家。一切貌似又回到了原点,但其实不然。因为红玉发现,即便自己依旧处境不佳,依旧有些慌张,但如今她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她靠自己的劳动挣到了钱,给自己买了新衣服和生活用品,还租下了一个属于自己家。包括那些恶心的人与事在内,全都是她的收获。她拥有的比之前多了,自然也比之前更能从容。这些渐渐累积起的物质与经历会丰富她的人生、重塑她的面貌,变成她的根,扎进京城的灿灿繁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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