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未有期

作者:不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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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阙初谒(下)


      “本分……”皇帝轻轻重复这两个字,语气微妙,“是啊,是本分。但这本分,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好。你父亲不但做得好,还在当地颇有声望。朕听说,滇南百姓给他立了生祠?”
      董明荧心中一紧,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她确实听说过。去年滇南大旱,父亲开仓放粮,又亲自带兵疏通河道,引水灌溉,救了三县百姓。当地乡绅感念,私下在城隍庙旁立了长生牌位,上书“武安侯董公振疆长生禄位”。父亲知道后雷霆震怒,严令地方官拆除,并将为首的乡绅申斥了一番。
      可这事,如何传到皇帝耳中?是地方官上报?是御史风闻?还是……别有渠道?
      “陛下明鉴。”她声音平稳,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无误,“父亲得知后,已严令地方拆除,并申斥了为首之人。父亲常言,一切功绩皆赖陛下圣明、将士用命、百姓勤劳,他个人微不足道。滇南百姓感念的,是天恩浩荡,是边疆安宁,是陛下仁德泽被苍生。”
      殿内陷入更长的沉默。
      龙涎香的气息越来越浓,浓得让人喘不过气。董明荧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里衣。
      终于,皇帝开口了。
      “你父亲教女有方。”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今年八岁?”
      “是。”
      “八岁入宫,离了父母身边,可会想家?”
      “回陛下,臣女蒙陛下恩典,入宫陪伴公主,是莫大荣宠。父母亦嘱咐臣女,好生侍奉,以报天恩。宫中姐妹众多,太傅博学,臣女定当用心学习,不负陛下厚望。”
      “好,好。”皇帝似乎笑了笑,“是个懂事的孩子。严嬷嬷。”
      “奴婢在。”严嬷嬷躬身。
      “好生照看董小姐。衣食住行,按郡主份例,不可怠慢。若有短缺,直接报内务府。”
      “遵旨。”
      “明荧。”
      “臣女在。”
      “入宫后,好生读书习礼,陪伴公主。你父母在边疆为国尽忠,你在宫中,便是替他们尽忠了。你要记住,你的荣辱,关乎你父母的颜面,也关乎朕的恩典。”
      这话说得温和,却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刺进董明荧心里。
      你父母在远方,你在我手中。
      你的荣辱,关乎他们的生死。
      她握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臣女谨记陛下教诲,定当克己守礼,尽心竭力。”
      “去吧。三日后,正式入撷芳殿。”
      “谢陛下恩典。臣女告退。”
      董明荧再拜,起身,垂眸后退三步——不能多,不能少,三步是规矩。然后转身,步履平稳地退出大殿。
      直到跨出门槛,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她才觉得那层无形的、几乎将她压垮的压迫感稍稍散去。后背的衣裳已湿透,紧贴着皮肤,冰凉。
      严嬷嬷扶着她下台阶,低声道:“郡主应对得体,陛下很是满意。”
      董明荧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满意吗?
      或许吧。但她清晰地记得,皇帝在问到“生祠”时,那瞬间的沉默。还有那句“你父母在边疆为国尽忠,你在宫中,便是替他们尽忠了”——听起来是关怀,是勉励,可细细品味,每一个字都像锁链,将她与远在滇南的父母牢牢锁在一起,锁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马车驶离宫城。董明荧靠在车厢壁上,觉得浑身乏力,那身厚重的礼服此刻更像一副枷锁。她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太和殿里的一切——皇帝的声音,皇帝的问话,皇帝那深不可测的沉默。
      回到武安侯府,董振业和王氏早已在前厅等候。
      “如何?陛下可说了什么?赏赐了什么?”董振业急切地问,眼中闪着光。
      董明荧简略叙述了觐见过程,略去了关于生祠的对话,只说皇帝关怀父母、勉励自己、赏赐丰厚。
      董振业听罢,捻须微笑,连连点头:“陛下隆恩,陛下隆恩啊!我董家更当忠心报效,以死相报!”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长,走到董明荧面前,按住她的肩膀,“明荧,你在宫中,定要谨言慎行,克己守礼,不可辜负圣望。”
      他的手很重,按得董明荧肩膀发痛。
      “你父亲在边疆,手握重兵,深得民心。这是他的功绩,是咱们董家的荣耀,却也……”他压低声音,“树大招风。你既在陛下身边,更要时时记得,我董家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要让你父亲明白,守臣子本分,方是长久之道。有些事,不必太过较真;有些人,不必太过重用。平衡,才是为臣之道。”
      董明荧抬起眼,看着大伯。
      他脸上挂着关切的笑,眼神却意味深长,像在传递某种只有他们才懂的密语。
      “侄女明白。”她轻声说。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董振业满意地点头,“去歇息吧。三日后入宫,还有许多要准备的。月琴,星棋,好生伺候小姐。”
      回到听雨小筑,董明荧屏退月琴星棋,独自坐在窗前。
      她取出母亲给的锦囊,凑到鼻尖。香茅和艾草的清气,让她想起滇南雨后山林的味道。又取出父亲给的短刃,拔出寸许,幽蓝的刃身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这是父亲给她的勇气。
      最后是顾伯伯的虎符。青铜冰凉,纹路斑驳,承载着父辈生死相托的情谊——这是父亲给她留的退路。
      而今天,在太和殿上,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天威”。那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座位,不仅仅是森严的礼仪,更是一种无形的、笼罩一切的规则和压力。它让你跪,你就得跪;它让你答,你就得答;它让你活,你才能活。
      父亲相信“陛下是明君”,忠心耿耿,毫无保留。
      大伯提醒“树大招风”,言语间满是谨慎和算计。
      而皇帝……那个坐在至高处的男人,温和笑容下,是深不可测的心思。他记得母亲是才女,记得父亲在滇南的政绩,记得生祠,记得每一个细节。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破。他只是问,只是看,然后在沉默中权衡,在微笑中布局。
      董明荧握紧虎符,青铜的棱角硌着掌心。
      三日后,她就要正式踏入那座宫城,开始全新的生活。
      那里有三公主,有未知的伙伴,有严苛的规矩,有繁重的课业。也有看不见的猜忌、试探、风雨。
      但她不怕。
      她是董明荧。滇南的风雨养大了她,父亲的脊梁撑起了她,母亲的温柔包裹着她。她骨子里有山的坚韧,有水的柔韧,有火的热烈。
      还有月琴和星棋——两个与滇南血脉相连的忠仆。她们是奶娘的女儿,她们的忠诚,是父亲留给她的另一份礼物。
      窗外暮色四合,芭蕉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董明荧将虎符收回怀中,短刃佩在腰间,锦囊塞进袖袋。
      然后她起身,唤月琴星棋进来。
      “为我准备笔墨。”她说,“我要给父亲母亲写信。”
      有些话,必须说。有些事,必须提醒。
      纵然父亲未必会听,纵然母亲未必能懂,但她必须说。
      荧荧之光,亦可照夜。
      纵然前路漫漫,纵然风雨如晦,她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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