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槐寒英煦

　　“你昨夜不顾安危，亲入火海，勇毅可嘉，擢升之旨已下。三皇女……”宋知良顿了顿，似有感慨，“虽与你缘分浅薄，然朕念你忠勇，心系皇室，特许你以未婚夫婿之礼，参与怀愍公主治丧诸事。另，赐黄金千两，蜀锦百匹，南海明珠一斛，以慰你丧偶之痛，彰朕抚恤功臣之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恩宠有加，然细品之下，机锋暗藏。许祁照榆以未婚夫婿身份参与治丧，既是殊恩，也是将他与三皇女之死捆得更紧，荣损与共；赏赐虽厚，却绝口不再提西大营兵权具体如何交接、何时履新，显见皇帝对祁家这位新贵，在施恩之余，戒备与试探之心丝毫未减。

　　祁照榆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臣，叩谢陛下天恩。三殿下仙逝，臣五内俱焚，悲痛难言，唯愿办案诸公早日缉拿真凶，明正典刑，以告慰殿下在天之灵，以安天下臣民之心。至若陛下厚赐，臣愧不敢当。殿下新丧，臣心哀毁，何忍受此厚赏？恳请陛下允准，将此赏赐悉数用于抚恤瑶华阁伤亡之宫人及其家眷，并赈济都中因昨夜救火而受损之邻近民户。如此，既可示陛下泽被苍生之仁德，亦可稍减臣心中愧疚于万一。”

　　这番应答，情理兼备，不卑不亢。既不推拒皇恩显得不识抬举，又充分表达了哀恸之情，更将丰厚赏赐转用于抚恤伤亡、赈济百姓，瞬间博得了一个重情重义、体恤下情的仁善之名，连不少文官闻言都暗暗点头。

　　宋知良凝视他片刻，眼中审视之意稍退，颔首道：“准你所奏。你能有此公忠体国、仁爱下民之心，朕心甚慰。抚恤之事，便由你协同户部、内廷司办理。”

　　“臣，谢陛下。”祁照榆再拜，退回班列。

　　一直沉默冷眼旁观的太后党羽中，此刻忽有一人越众而出。众人看去，正是太后侄孙、礼部侍郎江明远。他年不过三旬，相貌清雅，此刻面带悲戚，举止恭谨。

　　“陛下，”江明远躬身奏道，“三殿下蒙陛下慈恩，追封怀愍公主，以最高仪制治丧，此乃应有之义，臣等谨遵。然臣窃以为，殿下死因未明，真凶未获，若此时便仓促发丧、下葬，恐于古礼不合，亦有损天家威严体统。”

　　“且，若不能明正典刑于殿下灵前，何以告慰殿下冤魂？故臣冒死恳请陛下，暂缓怀愍公主发丧之期，待案情彻底查明，真凶伏法之后，再择吉日，行安葬之礼。如此，方为妥帖。”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完全站在维护皇家体统、伸张正义的立场上。

　　遗蜕一日不下葬，治丧仪程一日不完结，这案子就一日不能算是了结；案子不了结，皇帝的怒火、太后的压力、朝野的注视，就会像无形的枷锁，持续笼罩在所有涉案人员，尤其是负责查案和暂时失职的官员头上。

　　而首当其冲的，正是刚刚被皇帝当廷申饬、限期破案的宋秉州。

　　宋知良目光如电，瞬间明了其中关窍，他深深看了江明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衡量，最终化为帝王的决断：“江侍郎所言，确有道理。是朕哀痛过甚，思虑欠周了。传朕旨意，怀愍公主灵柩暂奉静安堂，命高僧诵经，道人礼忏，好生供奉。待案情水落石出之日，再议发丧安葬之期。一应治丧筹备事宜，仍由礼部悉心操办，不得有误！”

　　“臣，遵旨。”江明远垂首退下，嘴角在无人可见处，极轻微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早朝便在这样一种看似有了章程、实则更加诡异沉重、暗流汹涌的气氛中散去。百官鱼贯退出太和殿，多数人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彼此间连眼神交流都透着小心。

　　谁都看得分明，瑶华阁这场冲天大火，烧出的绝不仅仅是一具皇女焦尸，更是深埋于太平表象之下、盘根错节的皇权、后权、相权、兵权之间的裂痕与角力。

　　祁照榆步出巍峨的殿门，炙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瞬间驱散了殿内冰山的余寒，却让人心头更添烦闷。

　　清明已守在汉白玉阶下等候，见他出来，立刻迎上。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并未多言，一前一后，径直朝宫外宣武门方向行去。

　　将至宣武门高大的券洞阴影下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祁将军，请留步。”

　　祁照榆驻足回首，只见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勉正快步走来。这位周大人官袍整齐，面容肃穆，虽在闷热天气里疾行，额上却不见多少汗渍，显是心静自凉。

　　“周大人。”祁照榆拱手为礼。

　　周勉走近，目光扫过不远处伫立的清明，略微压低了些声音：“祁将军昨夜壮举，令人敬佩。然周某心中有一疑窦，百思难解，欲向将军求证，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大人言重了。但问无妨，末将知无不言。”祁照榆神色平静。

　　周勉目光如炬，直视祁照榆双眼：“将军冒死冲入火场，抢出三殿下遗蜕，可曾留意，西偏殿内除遗蜕外，是否还有其他未被完全焚毁的异常之物？譬如，书函、信笺、账簿，或是其他带有字迹的纸片？”

　　祁照榆心中骤然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连眼神都未曾晃动分毫：“当时火势极猛，热浪灼人，浓烟蔽目，呼吸尚且艰难。末将一心只想尽快救出三殿下，入内后直奔人影所在，确实未曾分心留意周遭细节。不知大人何以有此一问？莫非火场之中，发现了什么文字残留？”

　　周勉紧紧盯着他看了数息，似在判断他话中真伪，最终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二人听闻：“不瞒将军，今晨刑部衙门接到一封匿名投书，其中声称，瑶华阁西偏殿内，藏有三殿下与漠北往来之密信若干。若此事为真。”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沉，“则此案恐非简单的谋杀焚尸，而是牵涉边关、牵涉通敌叛国。”

　　漠北！

　　这两个字如惊雷般在祁照榆心头炸响。那是祁家两代人抛洒热血经营戍守之地，也是如今边境烽烟时起、最为敏感多事之地！若宋温兰当真与漠北有书信往来，无论真假，这潭水顷刻间就会变成无底深渊，足以吞噬卷入其中的一切！

　　但这怎么可能！

　　她一个女子，与大漠那种鄙人交往有什么好处，再者太后将她看的如此严密，她怎么做？

　　他面上肌肉微微绷紧，声音依旧平稳：“通敌？此乃滔天大罪。密报来源可查？笔迹、投递之人，可有线索？”

　　“匿名投书，以左手书写，字迹稚拙歪斜，显是刻意伪装。”周勉摇头，眉头紧锁，“投书之人亦极为狡猾，趁刑部清晨换班间隙，从角门门缝塞入，待守卫发现追出，早已不见踪影。周某已派人暗中查访，然如大海捞针，尚无头绪。”

　　他上前半步，与祁照榆几乎并肩，声音轻若蚊蚋，却字字清晰：“祁将军，令尊镇守北疆，威名赫赫。将军您亦年少时便随军历练，对漠北情势、人物，想必知之甚深。此案若真牵涉漠北，其背后之错综复杂，恐远超寻常宫闱阴谋。周某奉旨监理此案，只求真相，不论其他。将军若日后想起任何与漠北相关的蛛丝马迹，无论巨细，万望能告知周某。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已非一人一家之事了。”

　　言罢，他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祁照榆一眼，那目光中有关切，有警醒，亦有身为监察御史的沉重责任，旋即转身，袍袖微拂，步履稳重地朝着都察院方向去了。

　　祁照榆立在原地，望着周勉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朱墙拐角，面色在宣武门洞的阴影里，渐渐沉凝如铁。炙热的阳光从门外射入，在他脚前划出一道明亮刺眼的光带，光暗分明。

　　“主子，”清明悄然靠近，声音亦压得极低，“周御史此言。”

　　“皆是。”祁照榆打断他，迈步走入那一片炽烈的阳光中，闷热瞬间包裹全身，“既是试探，也是警醒，或许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联手之意。有人迫不及待，想把漠北这潭浑水也彻底搅进来。若三殿下‘通敌’之名被坐实，那她的死就成了灭口或惩处，而最有动机和能力进行灭口的。”

　　他顿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巍峨层叠的宫阙，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清明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干涩：“要么是怕事情败露的三殿下自己，要么是与漠北关系匪浅，又即将与三殿下联姻的祁家。”

　　祁照榆未答，只是眼中锐光一闪，寒意逼人。他翻身上马，动作牵动背伤，眉头微蹙，却迅捷如常。

　　父亲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榆儿，祁家这把刀，握在谁手里，谁就能杀人，也能伤己。你要记住，刀可以出鞘，可以染血，但不能让人知道，你何时准备出鞘，为何出鞘，更不能让握刀的手，被刀柄上的刺扎伤。”

　　如今，这把世代传承、饮血无数的“刀”，似乎已被人暗中调转了刀锋，悬在了祁家自己的头顶之上，寒光凛凛。

　　“清明，”祁照榆勒住马，望着前方喧嚣的街市，声音在嘈杂中异常清晰，“灰鸽那边，加急。最近三个月，漠北各部，尤其是那些与朝廷关系微妙、与我祁家旧部有隙的部族，可有重要人物或异常商队潜入京城。还有，细查江明远。太后这位看似清流的侄孙，近来除了与二皇子那边的人接触，还与哪些朝臣、商贾，甚至江湖人物，走动频繁。”
　　“是！”

　　“另外，”祁照榆补充道，目光掠过街边屋檐下蔫头耷脑的树叶，“让灰鸽查查，近半年内，宫中或京城，可有人私下搜集、仿制漠北的文字、印信、器物。”

　　清明神色一凛：“您怀疑有人伪造通敌证据？”

　　“防患于未然。”祁照榆一夹马腹，骏马轻嘶一声，迈步前行，“这场火，烧得太干净，又太巧合。若背后之人布局至此，伪造几封密信，并非难事。我们要走在他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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