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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谢相通
所谓库房,实则是城东三进破落大院。当谢珩赶到时,只见院门大开,几十口木箱整齐堆在院中,箱盖敞开,里面空空如也。
库吏跪了一地:“仆射明鉴!刺史府昨日下午才来令,说要整顿库房,所有册籍需装箱待检,下官等人连夜整理,今早册子都还在的……”
“今早何时运走?”谢珩问。
“辰时初刻。”
“何人所运?”谢珩又问。
“刺史府的兵。”
萧玦一脚踹翻空箱:“分明是监守自盗!”
谢珩抬手止住他,走到一名老库吏面前:“你管库多少年了?”
“十二年……”
“十二年。”谢珩蹲下身,与他平视,“那你一定记得,这些空箱子,原本装的是什么册?”
老库吏浑身发抖,嘴唇嚅嗫着不敢言。
谢珩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上面刻着“永和三年丹阳田册甲字库”的字样。
“本官换个问法。”他将铜牌亮出,“永和三年的田册,在哪个库?”
老库吏怕追责,索性瘫软在地。
便在这时,院外传来嘈杂声。王衍带着数十人匆匆赶到,见状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册籍呢?!”
演得可真像。萧玦几乎要拔剑。
谢珩却缓步走向院中那口古井。井沿青苔湿润,辘轳上的麻绳还挂着水珠。
“王参军。”他忽然开口,“你说册籍是今早运走的?”
“正是……”
“那这井绳上的水渍,为何是新鲜的?”谢珩伸手一抹,“辰时运册,已过两个时辰。秋日干燥,若真是那时沾的水,早该干了。”
王衍脸色微变。
谢珩已转向亲卫:“萧玦,下井看看。”
“不可!”王衍急道,“此井已废多年……”
话未说完,萧玦已抓住井绳纵身而下。不过片刻,井下传来闷响:“仆射,井下有暗室。全是册籍。”
王衍后退半步,身后随从的手按上了刀柄。
谢珩的亲卫也瞬间拔刀。二十对数十,剑拔弩张。
秋风吹过空箱,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谢珩站在井边,玄色官袍在风中翻飞,声音平静得可怕:“王参军,你现在可以解释。为何要瞒着本官,将户册藏于井下暗室?”
王衍的手缓缓从刀柄上移开,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仆射误会了。”他后退半步,示意随从收起兵刃,“井下暗室是前朝所建,用来存放防火的誊抄本。刺史府正是担心户册库年久失修,才命人将册籍暂移至此,待新库建成再搬回。”
好一张巧嘴。
萧玦从井口跃出,怀中抱着几卷裹着油布的册籍:“那为何不报备?为何要清晨秘密转运?”
“事急从权。”王衍应对自如,“昨夜风大,库房屋瓦松动,唯恐伤及册籍。下官想着先转移,今日再补文书。”他转向谢珩,躬身一礼,“让仆射受惊了,是下官思虑不周。”
谢珩的目光落在那些油布包裹上。油布崭新,系绳的结是军中常用的水手结。
这绝非前朝所建的旧物能有的。
“既如此,”他淡淡道,“便请王参军将册籍取出清点。萧玦,你带人协助。”
“不必劳烦萧将军。”王衍抬手示意,他带来的随从立即下井,“刺史府的人熟悉册籍分类,清点起来快些。”
两拨人在井边形成对峙。谢珩的亲卫手握刀柄,刺史府的随从也面色不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和井底湿泥的腥气。
“王参军,”谢珩忽然开口,“本官记得,永和三年丹阳大水后,朝廷曾派屯田郎中李肃督办垦复。这位李郎中后来去了何处?”
王衍面色不变:“下官不知。十七年前的旧事……”
“兰台谢氏的族谱记载,”谢珩截住他的话,“李肃,琅琊临沂人,永和五年因督垦不力被贬交州。而接替他的人…”他顿了顿,“姓王,单名一个泓字。”
王衍的笑容终于僵住。
“那是我叔父。”他声音发紧,“仆射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谢珩走到一口空箱旁,指尖拂过箱沿,“只是忽然想起,永和三年至五年间,丹阳郡守换了三任,每一任的离任评语都有治水不力四字。唯独王泓接任屯田事后,再无此类记载。”
他转身看向王衍:“本官好奇的是,前三位郡守当真无能,还是有人故意让他们无能,好为后来者铺路?”
井下的随从陆续搬出油布包裹,堆在院中已有半人高。
萧玦眼尖,看见几个包裹的油布下露出焦黑的边角,那是火烧过的痕迹。
“王参军,”萧玦大步上前,抽出一卷展开,“这册子怎么是烧过的?”
泛黄的纸页上,果然有火焰舔舐留下的焦痕,但关键处的田亩数字却完好无损。
王衍快步上前细看,脸色骤变:“这……这不可能,今早装箱时分明都是完好的!”
“今早?”谢珩接过册籍,指尖抚过焦痕边缘,“这灰烬至少是三日前所留。王参军,你确定今早查验过?”
冷汗从王衍额角滑落。
他忽然意识到井下这些册子,根本不是今早运进去的那些。
谢珩冷笑一声带着人离开,空留王衍一人在风中呆滞。
“我们中计了。”王衍对面坐着个中年文士,正是扬州刺史府长史崔琰,清河崔氏旁支。
“谢珩早就知道户册库有暗室,更知道我们会转移册籍。他故意让我们搬,实则在半路掉了包。”
“掉包?”王衍咬牙,“三十箱册籍,数百斤重,他如何掉包?”
“你忘了他带的是谁?”崔琰叩了叩案几,“萧玦,北府兵左前锋营出来的。那些人在北境摸胡人营帐如入无人之境,换个册子算什么?”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心腹推门而入:“大人,查清了。今早运册的车队在城西巷口恰好遇到送葬队伍,堵了半刻钟。就在那时……”
“就在那时册子被换了。”王衍颓然坐下,“好个谢珩,连送葬队伍都能算计进去。”
崔琰闻言却不以为然,笑出了声:“事已至此,慌也无用。好在我们还有后手。”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火漆上是琅琊王氏的家纹:“你叔父来信了。谢氏内部,已有松动。”
王衍猛地抬头:“当真?”
“谢崇,谢珩的三叔父,掌管谢氏在丹阳的田产二十年。”崔琰将信推过去,“他不想看到谢珩的土断真查到自己头上。”
王衍读完信,眼中重新燃起光:“谢崇愿意配合?”
“不是配合,是自保。”崔琰端起茶盏,“谢珩要动的是整个士族的根基,谢氏岂能独善其身?谢崇只是做了个聪明的选择,与其等谢珩查到自家人头上,不如先帮我们一把。”
“如何帮?”
崔琰的笑容在烛光下有些诡异:“谢珩不是要查隐户吗?那就让他查。只不过查到的隐户,会一口咬定他们不是王家的荫户,是谢家的。”
王衍倒吸一口凉气:“这……”
“这招叫釜底抽薪。”崔琰放下茶盏,“等谢珩发现,他查土断查到自己家族头上时,看他还有没有底气继续查下去。”
与此同时,谢珩将一册烧焦的户籍放在灯下。焦痕边缘整齐,像是被人刻意燎过,但关键处的姓名,田亩数却清晰可辨。
“假的。”萧玦看了半晌,断定道,“火候控制得太好,像是故意做旧。”
“本就是做给我们看的。”谢珩从案头抽出一本真正的旧册,那是三日前暗卫从王家别院密室抄录的副本,“你看这两本的笔迹。”
萧玦对照着看,瞳孔骤缩:“同一人所写?”
“同一批人。”谢珩指着副本上某处,“这些册子都是近五年内重新誊抄的。真正的永和年间旧册,恐怕早就烧了。”
萧玦握紧拳头:“那我们还查什么?全是假账。”
“假账才好。”谢珩合上册子,“做假账的人,最怕别人较真。一本假账要编得圆满,需要前后呼应,左右勾连。而只要有一处破绽……”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李肃。
“找到当年督办屯田的李肃,问清永和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假账,都会不攻自破。”
“可李肃被贬交州十几年了……”
“所以更要找。”谢珩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王家人越不想让我们找到他,说明他知道的越多。”
话音未落,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府里近侍匆匆上楼,脸色发白:“郎主,谢府来人了,是三老太爷身边的昭宁,说有急事禀报。”
昭宁是谢崇的心腹管家,此时却连夜赶来丹阳。
谢珩与萧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该来的,终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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