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渡

　　林府派了马车相送。
　　车厢里，虞踏雪紧紧搂着她，低声安抚：“没事了，阿月，没事了……妖怪被打死了，青台道长……吉人自有天相，宿大侠定能救他。”她的声音里也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但更多的是对卫煜的担忧。

　　卫煜将脸埋在虞踏雪肩头，没有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计划确实推进了，甚至超乎预期。

　　只是……心头为何有些空洞？
　　她想起青台身上的血，那血，是温热的吗？
　　她猛地闭了闭眼，将这个无谓的念头驱逐出去。血自然是温热的。

　　马车停在小院门口。
　　“阿月，你先歇着，什么都别想。”虞踏雪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心疼道，“我在这儿陪着你。”

　　“踏雪姐姐，”卫煜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我还是怕。那妖怪……青台道长流了那么多血……他会不会……”
　　适时地止住话头。

　　“别胡说！”虞踏雪连忙打断她，握住她的手，“宿大侠那般厉害，定能救回青台道长。你且宽心，今日你也受了惊吓，好好睡一觉，明日……明日或许就有好消息了。”
　　卫煜顺从地点点头，“那虞姐姐也早点休息。”

　　黑暗中，卫煜睁着眼。
　　青台的重伤是一个巨大的变数。若他因此根基受损，甚至……那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但帝君要的是“永生永世的囚牢”，而非简单的死亡或伤残。况且，若青台真有不测，齐物宫，尤其是宿会侠和那个陆和清，绝不会善罢甘休。

　　若他挺过来了……经此一事，他们之间的“羁绊”无疑更深了。
　　卫煜想，无论青台是生是死，伤势如何，她都必须尽快掌握更主动的局面。

　　她需要更直接地接触齐物宫，需要了解更多关于齐物宫动向的消息。

　　明日，或许该去城中香火最盛也是修行之人常常驻足的那座清微观。
　　为救命恩人点一盏长明灯，在旁人眼里是一件合情理的事。

　　在那里，或许能偶遇其他知晓齐物宫消息的散修或香客，或许能“无意间”向观中道人流露出对恩人的担忧与挂念。
　　担忧的话语，往往会换来安慰的消息。

　　翌日，她便向虞踏雪提了此事。
　　虞踏雪果然红了眼眶，立刻握住她的手，道：“是该去的！我陪你一道，青台道长是我们俩的恩人，这灯，该由我们一同去点。”
　　“踏雪姐姐，你昨夜也未安眠，眼下都有青影了。况且……”她顿了顿，露出一丝笑，“姐姐今日不是还有要紧事忙吗？莫要因我耽误了正事。”
　　虞踏雪终是心疼地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好，都依你。但你千万小心，早些回来。”

　　独自前往，正是卫煜所愿。
　　清微观坐落城西，依山而建，观内比想象中更为清静。

　　直到她完成一切仪轨，施礼转身，准备悄然离去时——

　　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立在门侧的阴影里。
　　是陆和清。

　　她后退了半步，声音轻颤：“陆、陆道长？您……您怎么在此。”
　　“良月姑娘，”他开口，目光扫过她身后那盏新燃的长明灯，“为青台师弟祈福？”

　　卫煜垂下眼睫，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是……青台公子因我重伤，我无以为报，只能在此聊表心意……”

　　陆和清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前迈了半步，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如玉石相击：
　　“心意可贵。”陆和清淡淡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只是，姑娘似乎笃定，一盏长明灯，便能抵得过昨夜那场‘意外’？”

　　卫煜抬起眼，眸中满是受伤与不解，“陆道长……此言何意？昨夜之事，乃是妖物凶狂，青台公子舍身相救，我……我唯有感激涕零，日夜祈求他平安，何来‘抵过’之说？难道道长以为，我竟会不愿青台公子康复么？”
　　陆和清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眼中氤氲的水汽，直抵深处。

　　“或许，是在下失言。”他忽然微微颔首，竟像是致歉，只是那姿态依旧疏离，“只是昨夜阵法被触发，虽有妖气附着符箓为引，但时机过于巧合。今日再见姑娘独自来此清微观——此观虽名声在外，但平日里，修行同道往来并不算频繁。”

　　他话音微顿，目光掠过殿内袅袅香烟，“倒是有座贺吉寺，香火更盛，往来修士与寻求庇护的凡人也更多些。寻常为恩人祈福或者打探消息，似乎……更合情理。”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来此，并非单纯祈福，而是想“偶遇”或“听闻”。

　　“陆道长是在怀疑我……另有所图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稳住声线，“我不知什么慈云寺。选择此处，只因……只因踏雪姐姐提过，此观清静，主持道长安和。我心中烦乱，只想来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诚心祈愿。难道这也错了么？”
　　她抬起泪眼，直直望向他，“道长若是疑我，大可直言。青台公子生死未卜，我已是心碎神伤，若还要被道长如此猜度……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在下多虑了。”
　　“观中晨课将启，不便多扰。姑娘请自便。”

　　卫煜知道，这并非结束，只是此刻，他选择了暂时收敛锋芒。
　　她低下头，用袖子极快地拭了拭眼角，声音细弱：“多谢道长体谅……”
　　她不再停留，匆匆离开。

　　而她离开后，宿会侠跳下房梁。
　　“你这次，”她抱着手臂，歪头打量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说不上是赞许还是调侃的弧度，“倒是沉得住气，表现不错。”

　　“她应对得太快了。”他开口。
　　宿会侠挑了挑眉：“所以？”
　　“所以，要么她真是无辜，心思细密些罢了。”陆和清抬起眼，目光清冽地看向宿会侠，“要么，她就是预判了会被怀疑，并且……准备好了全套的说辞。后者，更麻烦。”

　　“你觉得是哪一种？”
　　“直觉是后者。”陆和清答得干脆，“但证据不足。酒楼符箓上的妖气来源蹊跷，昨夜师弟重伤的时机也巧。可所有线索，都只指向‘巧合’与‘意外’。”
　　“这才是最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对吧？”宿会侠接道，“一切都太‘对’了，反而像是被人精心编排过。”

　　陆和清微微颔首：“师姐也感觉到了。”
　　“废话。”宿会侠嗤笑一声，“只是，若她真有问题，图什么？青台那傻小子身上，有什么值得人这般费心设计，甚至不惜让他重伤的？”
　　这也是陆和清想不通的关窍。青台天赋虽佳，但在齐物宫这一代中并非最显山露水；性情赤诚，却也意味着人际简单，不该结下如此阴险的仇怨。若说是针对齐物宫，手法又太过迂回隐秘。
　　“或许，图的就是他这个人。”陆和清缓缓道，一个模糊的猜想在脑中成形，“以‘救命之恩’‘以身相护’结下一个因果。”

　　宿会侠沉默了。她抱臂靠在廊柱上，“这样啊。”
　　她歪头，看向陆和清，“听起来……好像青台那傻小子也不亏？毕竟，人家姑娘也算煞费苦心。再说了，他脸确实生得漂亮，值得下点本钱。”

　　“师姐。”陆和清轻唤她。
　　宿会侠轻轻“啧”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知道了知道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开玩笑。说正事。”

　　“不过，照你这么说……”她思忖着，“如果真有人想用‘救命之恩’这种东西拴住他——你说，这方式，对青台那傻小子来说，算是个‘好’方式吗？”
　　“青台自幼失怙，得师尊收养，心底对‘善意’与‘回护’有极深的执念，亦有不自知的重负。”陆和清抬起眼，看向宿会侠，“况且，这次并非单向施恩。他也‘救’了她。一来一往，羁绊便成了双丝双绦，缠绕更紧。即便将来察觉异样，以他的性情，首先怀疑的也会是自己是否多心，是否辜负了对方的‘信赖’与‘付出’。”

　　宿会侠听着，眉头锁得更紧，心头却忽然冒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她猛地抬眼，“你……算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师弟的事。”

　　“……”陆和清沉默地看着她，接着道“那现在既然对方下了饵，想钓住他。那我们就不能让鱼饵……太好吞。”

　　他略作停顿，“师弟的伤势虽被师尊稳住，但还需要一位草药，昨日我已与师尊领下了这个任务。毕竟此草生于北地幽寒深涧，不算罕有。”

　　他抬眼，目光清定地看向宿会侠：“：“此行正好是个由头。劳烦师姐去见虞踏雪时，可将我‘奉命离山寻药’之事，作为担忧师弟恢复进程的一部分，‘无意中’透露。虞踏雪心善，定会转告良月。比起我们直接接触，这条线更自然，也……更令人信服。”

　　“知道了。我这就去‘偶遇’一下我们忧心忡忡的虞大家。”但很快，宿会侠又问，“你确定要去，你身上的伤。”

　　陆和清避开她的手，侧身，“我身上伤无事了。”

　　宿会侠的“偶遇”堪称天衣无缝。
　　在铺子门口“恰好”碰上抱着一卷新谱出来的虞踏雪，宿会侠立刻扬起一个惊喜的笑容：“虞姑娘！巧了！”

　　虞踏雪见到她，先是微微一惊，随即脸上露出笑：“宿大侠！您……上次一别……”
　　“正要说这个呢！”宿会侠熟稔地接过话头，眉头恰到好处地蹙起，笑容淡去，换上忧色，“师弟的伤，师尊老人家亲自出手，性命是无碍了，根基也保住了，只是……”
　　她叹了口气，“那水妖的毒颇为阴寒刁钻，还需一味北地特有的药做药引，才能彻底拔除，免得留下寒湿痹痛的病根。”
　　“这不，我那陆师弟，昨日便从师尊那儿领了这寻药的差事，准备动身往北边去了。他那人寡言少语的，身上之前对付妖物也落了点伤，我劝他再调息两日，他却说草药要紧，耽搁不得……”

　　她说着，摇了摇头，一副拿师弟没办法的样子，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虞踏雪的神情。
　　虞踏雪果然听得揪心，手指不由攥紧了怀中的乐谱卷轴：“陆道长也要去涉险么？北地幽寒，他的伤……”

　　“谁说不是呢。”宿会侠附和道，随即又像是强打精神宽慰对方，也宽慰自己，“不过陆师弟本事是有的，寻个草药应当不难。只盼他一切顺利，早日归来，师弟也能早些用了药，彻底好利索了。”
　　她顿了顿，看向虞踏雪，语气真诚，“虞姑娘也莫要太过忧虑，此事……暂且莫要对外人多言，免得平添烦扰。我只是见着你，心里挂着这事，忍不住唠叨两句。”

　　才说了一句话的虞踏雪微微一愣，但宿会侠已经换了话题，于是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宿会侠才借口有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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