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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林茂郁的院子安安静静的,有小丫鬟告诉陆蕴微,林茂郁派人送信说今晚不会回来。
陆蕴微有点失望,林茂郁已经七天没回来了,她这几天带回来的话本子又摞成山了。
吃过晚饭,陆蕴微早早洗漱躺下,丫鬟婆子也早早关好院门。
没过一会儿,院门外一阵喧嚣,听着像是有人在叫门,丫鬟婆子亮起灯来,陆蕴微也披了衣服起身。
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人一手提着灯,另一手则搀着另一个人。
陆蕴微看清楚了,提着灯的那个是杨繁,被搀着的那个则是林茂郁,两人身上都一股酒气。
“春棠,你又不是爱喝酒的,喝这么多做什么。”杨繁很是无奈,拖着林茂郁跨过门槛。
林茂郁说:“简之,傅大人喜欢喝,那怎么能不喝?”
杨繁呆道:“他喜欢是他喜欢,你又不喜欢,陪着他喝那么多有什么劲儿。”
“兵部那边有位置空出来了,还不一定落到谁身上,我得指望傅大人多说几句好话。”
杨繁不解:“你那么认真做什么,凭你的门第出身,哪怕不入仕也能过一辈子富贵生活了,你这么拼命,实在没必要啊。”
林茂郁严肃而认真:“有必要,有的。”
杨繁搞不懂林茂郁有什么必要,但把醉到东倒西歪的人平安送回家,他的任务完成了,拱手告别:“明天上朝时我再来叫你。”
他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打量着林茂郁迷离失神的眼睛,说道:“你这样明天起不来,明早我不来叫你了,到时候我替你告假。”
林茂郁可以进了屋子,缩在炉火边的一把椅子上,低着脑袋,安安静静的,半眯着眼,不知是睡是醒,白皙面颊上两团酡红。
“茂郁。”陆蕴微将丫鬟们熬的醒酒汤摆在林茂郁跟前,敦促他快点喝了。
林茂郁温顺地喝了,鼻尖冒着汗,眼皮也抬起来了,直直望着陆蕴微。
“迢迢儿。”他沙哑地呼唤,伸出两只手,揽住陆蕴微的腰,将她拉近,好像想吻她,但最后没什么动作,又松开了她。
“……算了,”林茂郁喃喃自语,“迢迢儿,你回去休息吧,你干干净净的,别被我污染了。”
陆蕴微猛然一抖,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父亲也曾说过,希望她是干干净净的,曾经她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后来才知道,他们陆氏一族深陷污泥,父亲说希望她干干净净,是不想让她也卷入其中,不想她碰触官场朝廷深处的暗流,不让她背上罪名与枷锁。
“茂郁,你都做了什么?”陆蕴微颤声询问,心底一阵惶恐,她的父亲希望她干干净净,自己却满身污泥,那林茂郁呢?他怎么也说出了同样的话,他该不会……
“迢迢儿,没什么,没什么,”林茂郁匆忙安抚她,“不是你想得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喝了好多酒,身上味道不好闻。”
他捏了捏陆蕴微的脸,温和笑道:“但是你没有,干干净净的,我要是抱你,亲你,身上的味道就过到你身上了。”
陆蕴微松了口气,但仍然隐隐不安。林茂郁说要权势地位,从而能够光明正大的娶她,但权势和地位要如何得来,尤其是如何快速得来呢……
“茂郁,你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她很是忧虑。
“迢迢儿,你又都在做些什么呢?”林茂郁醉醺醺地问。
他拉过陆蕴微,嗅了嗅她的衣袖,闻到了纸墨香气,笑道:“你又天天溜去书坊呀?”
“去翻话本子。”陆蕴微干巴巴地说。
林茂郁轻声笑了,眉眼弯弯:“你这是在怪我不陪你吧,今晚有空了,我去换身衣服,你等我一会儿。”
他起身更衣沐浴,洗掉身上的酒色财气,回到陆蕴微身边,头发还未彻底晾干,湿漉漉的散在肩头。
陆蕴微挑了一本她和宋逸游都赞不绝口的戏文给林茂郁,其情节跌宕起伏,文笔靡艳动人,令人拍案叫绝,结局缠绵悱恻精彩绝伦,三日之后,仍能环绕脑中勾人心弦。
林茂郁翻书,陆蕴微则捏着一把木,梳梳他的头发。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烛火明亮,安静温暖,只有书页翻动与梳子摩擦头发的声音。
陆蕴微认真梳开林茂郁的头发,乌黑的头发拢在手中,她梳了好久才全部梳开。
梳完头发,再看林茂郁,人已经枕在话本上睡着了。
陆蕴微凑近,仔细看他。
她一直觉得林茂郁闭着眼睛时看上去很乖,睫毛细细长长,投下一小片阴影。
“茂茂。”陆蕴微轻轻唤他,指尖按了按他的鼻梁骨,莹润挺拔。
林茂郁不为所动,仍在闭着眼睛。
“茂郁。”陆蕴微又唤了一声,发现他眼底乌青,满是憔悴。
“春棠。”她推推他的肩膀,“快起来,去床上睡吧。”
林茂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一瞬,而后看看被当做枕头的话本,又看向陆蕴微,脸上浮现出惭愧:“迢迢儿,我——”
陆蕴微摸摸他脸上压出的红印:“改天再一起看,你今天太累了,先休息吧。”
“迢迢儿……”林茂郁总觉得亏欠,这些日子他疲于奔命,跟陆蕴微说了多少回“改天”、“等我回来”、“下次吧”之类的话了。
“没关系,我知道的,茂郁。”陆蕴微又催促道,“早点睡吧。”
“那你呢?”
“我?我也早点睡了。”
林茂郁想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陆蕴微捏捏他的手,笑嘻嘻道:“梦里见啦。”
次日一早,陆蕴微醒来时,林茂郁又不见了,听院里的丫鬟说,他早早去上朝了。
此后很多天,陆蕴微很少见到林茂郁,仍旧是时不时溜出去,到书坊和宋逸游碰头。
到后来,两人渐渐也不在拘泥于书坊,时不时到别处,有时听说茶馆新上了一款茶,就跑去尝尝,有时听说哪家饭馆来了新厨子,就约着去吃。
腊月下旬,临近年关,一次抄完书后,宋逸游说年底家中大小事宜繁多,宋夫人操持不过来,需要她帮衬,这段日子恐怕很难经常出来了。
陆蕴微点点头说好吧,宋逸游一把揽过她,拥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见面了,好好搓一顿,然后明天再见!”
两人去了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包了一个小小雅间,几道小菜,几盅美酒,宋逸游甚至还出格地叫了个抱着琵琶唱曲儿的娘子,缠着小娘子教她和陆蕴微唱曲儿,教了半天,陆蕴微始终唱得不怎么样,宋逸游更是不行,鬼哭狼嚎一般,陆蕴微笑得快要吐了,小娘子也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笑。
宋逸游大概是酒上头了,唱得越不行越不信邪,非要唱出个一二三来,但越唱,越是不堪入耳,最后小娘子笑到手底下的琵琶都弹得不成曲调,陆蕴微实在笑得不行了,再笑真要折在这里了,不得不离席去外面露天小楼上透透气。
一出门,楼梯口拐角处浩浩荡荡一批人马,店家掌柜的点头哈腰,正引着他们往顶楼最华贵的包厢走,人群里有几个陆蕴微认识的面孔,都是当朝权贵,过去常去陆府走动,她见得次数多了,也就记住了。
陆蕴微退到一边避让,却忽而看到林茂郁了,林茂郁也瞥见她了,下意识朝她走来,她慌忙摇头,示意他别过来。
她总归跟陆相脱不了干系,让人看到林茂郁与她形容亲近的话,正如林老爷所说,保不准有人会以此大做文章。
林茂郁脚步猛地顿住了,转过身去,跟上前面的人,眼见就要消失在楼梯拐角了,陆蕴微身侧包厢的门猛地开了,宋逸游笑容满面地走出来,拉陆蕴微的胳膊:“最后那道点心终于上了,你快回来趁热尝尝。”
林茂郁听到了宋逸游的说话声,颇为诧异,回过头去,又恰好看到陆蕴微跟着宋逸游进了包厢。
林茂郁目瞪口呆,见鬼一般愣了半天,惶恐不安,心想陆蕴微怎么会和宋逸游一块吃饭,想必是宋逸游又要游说她,或者……该不会是她答应了宋逸游的提议,不行,不行,他不会委屈她的迢迢儿,决计不能答应宋逸游的提议……可是,那迢迢儿答应了怎么办……
林茂郁心间千回百转,呆在楼梯口上,走在前面的杨繁折返回来,扯他袖子,小声提醒他快往前走:“方才傅大人要找你呢。”
他强打起精神,大步跟上。
眼下毕竟只有一条路,他足够有权势,不论宋逸游还是他的父母,亦或是其他人,就都无法阻拦他了。
陆蕴微和宋逸游一顿饭吃得很是尽兴,酒饱饭足,在路口亲亲热热地道别,约好了过完年书坊见。
回到林府院落,灰色天空下海棠树光秃秃的,陆蕴微心里发空,隐隐替林茂郁担心,林茂郁应该是看到了她和宋逸游在一块的场景了,依照他的性格,他必然会多想。
她等着他回来时,同他好好谈谈,但之后连着两天,林茂郁不见人影。
直到一天夜里,院门外又有动静,打灯去看,又是杨繁搀扶着林茂郁,只是这次林茂郁似乎醉得更厉害了,晃晃悠悠,连带着杨繁也要摔在门槛上。
“你这回明天上不了朝了吧?”杨繁费劲得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上回我说了给你告假,结果你还是去了。”
林茂郁垂着脑袋,额发垂在脸前,看不清神色,含糊地嘟哝了几句。
杨繁将人搀进屋里,纳闷道:“春棠,你这是何苦呢?真奇怪,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有这么大的官瘾。”
他注视着看上去不太有神智的林茂郁,皱眉道:“春棠,你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林茂郁木木的,好一会儿,猛地说:“我没变!”
“你当然变了,变得不像你了。”杨繁说,“你过去不会在乎官衔职介这些东西的。”
林茂郁又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杨繁没有跟醉鬼计较,而是说:“明天我不来叫你了,你也别去了,在家歇一天又影响不了什么,现在兵部的空缺被别人补上了,你官瘾再大也没处钻营了,好好在家歇两天吧。”
杨繁走后,有丫鬟送了醒酒的汤药来,陆蕴微端着喂给林茂郁,林茂郁喝到一半,忽而抓住了陆蕴微的手腕:“迢迢儿……”
他盯着她,盯得她莫名其妙,良久,突兀问道:“你是不是变了?”
“什么?”陆蕴微没从这半句话里摸到头脑,“什么变了?”
“昨天我正巧路过书坊,想着万一你也在,就进去一趟,你不在,但书坊掌柜叫住我,跟聊了两句,我才知道啊,迢迢儿,原来你天天去书坊是抄书,是天天跟宋逸游见面,还有那天,我看到你和宋逸游一块吃饭了,”林茂郁痛苦不堪,“迢迢儿,你怎么同她走得那么近了?难道她说服你了?迢迢儿,不要听她的,听我的吧——”
陆蕴微点了点林茂郁的嘴唇,认真说道:“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和宋姑娘……我们算是朋友。”
林茂郁缓慢地眨眼,似乎在努力消化陆蕴微的话:“朋友?你和,宋逸游?”
他流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迢迢儿,你被她骗了,她肯定是见你单纯,就想用这种办法接近你,然后让你答应她的那些荒谬提议!”
“没有,茂茂,我们真的是朋友。”
实际上除了之前在这间庭院的那一次,其他时候,宋逸游再也没有提过婚约的事,似乎走出庭院,天地宽广,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局限在林茂郁身上,更多的时候是一起读书,陆蕴微描述西北壮阔风光时,宋逸游总会闭上眼睛,以神游之,这时她精明锐利的眉眼会变得舒缓天真,像极了一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
林茂郁始终不相信,他觉得宋逸游精明算计,而他的迢迢儿被算计进去了。
陆蕴微确信宋逸游没有骗她,毕竟她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
两人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反倒是吵了一架。
陆蕴微胸膛起伏,一看林茂郁醉眼朦胧的颓废模样,又更生气了,她跟醉鬼能计较出什么东西,说不定第二天酒醒了,林茂郁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倒是她白白生气。
正怒火中烧,忽而手指发痒,低头一看,是林茂郁在捞她的手,握在手心,低声道:“迢迢儿,别生气,别生气啦。”
陆蕴微转过头去看他,他朦胧醉眼里泛着薄薄一层水光,注视着她,痛苦又虔诚,充满不安、局促,还有爱慕。
“茂茂。”陆蕴微很无奈地叹气。
“别叹气,别难过,迢迢儿,我信,好不好,”林茂郁无比急切,像是一个急需要家长认可的可怜小孩,“我相信你说的了,你和宋逸游是朋友,我相信的,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了。”
“但是,迢迢儿,你当她是朋友,那我呢?我去哪里呢?”林茂郁眼睫颤抖,“你该不会听她的吧,不会答应她和母亲的荒谬提议吧?”
“你不要答应她,好不好,不要答应她,”林茂郁紧紧攥住陆蕴微的手,像是怕她随时抽身逃走,“迢迢儿,我没有变,我还跟过去一样,我会想办法的。迢迢儿,你呢,你是不是变了,是不是不愿相信我了,你是不是答应她的提议了?”
陆蕴微忍不住打断了林茂郁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的醉话:“我没有答应她!”
林茂郁不信,颓然道:“你只是没有在嘴上说出来罢了,你其实心里想过。”
陆蕴微有一瞬间地迟疑,林茂郁说得没错,她想过,有时她与宋逸游在一起实在开心,她真的想过答应宋逸游的提议,她们两人在林府……
但每次这个想法都会引起一阵恶寒,她本能地觉得不该是这样。
她们分明是一起驰骋在文字书籍中,神游天下的朋友,她们的情谊也不是用在狭窄宅邸的,不是为了那些琐碎事宜,她们之间理应是无边无际,天地无限。
即便陆蕴微只是犹疑片刻,林茂郁还是察觉了,陆蕴微只微微一垂眼帘,他就明白她想了些什么。
“迢迢儿,”他声音颤抖,近乎呜咽,“你想过?不要,迢迢儿,不要,我会想办法,我真的会想办法,不要那么想,我不允许。虽然——”
他仓皇失措:“虽然这次兵部的空缺我没能补上,但还有下次,还会有其他机会,我会想办法的,我真的会,迢迢儿,你不要动摇,求求你,不要,不要听她们的,听我的,好不好?”
他按住陆蕴微肩膀,不断地叩问,流泪,恳请她给出一个答案。
陆蕴微其实可以说她会答应他,但看他这样真挚,真挚她几乎也要流泪,她忽然有点不忍心骗他了。
“可是茂郁,你有没有发现,”陆蕴微轻轻说道,“我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夹在林茂郁、宋逸游还有林夫人之间,他们好像都给了她选择,同她商量,留有余地,但其实她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只能听他们的安排、摆布,她最终会如何,无非是要看是林茂郁的目的达成了,还是林夫人的成功了。
“我身后没有亲族家眷了,我也没有任何身份地位了,在京城我只是任人拿捏的蝼蚁。”陆蕴微难过于京城的变化,难过于命不由己,呜咽道,“茂郁,别总是问我啦,这些事压根就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答不答应又如何呢,我其实只能听你们的安排。”
林茂郁呆了好久,抬起手不断去抹陆蕴微脸颊上源源不断地泪水,喃喃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伤心呢?迢迢儿,我带你回家,是不想你受风吹雨打,可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开心呢?”
“是因为婚约的事吗?我会想办法的,我会解决的,都交给我吧,交给我……”林茂郁脑袋愈发嗡嗡作响,酒水不断地在胃里翻涌,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脸色煞白,浑身虚汗淋漓。
“茂郁?”陆蕴微察觉不妙。
林茂郁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变得光怪陆离,烛火异常的亮,亮到晃眼,晃得他眼前发黑,头晕恶心。
他弓着背颤抖着干呕几声,而后控制不住的吐了。
陆蕴微轻拍他的后背,他闭着眼,伏在桌角,握拳抵住尖锐疼痛的胃脘,颤抖不止,他听到陆蕴微慌张喊人的声音,忍不住默默流泪。
他不想让她慌张失措,他也不想呕吐,他其实不想喝这么多酒,不想推杯换盏,他想从容得体,想给予她的只有爱意与快乐,没有现在这些麻烦与痛苦,但是,他总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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