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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
死亡。
温闲许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神山醒来的两个月后。当时的她记忆全失,对一切陌生字眼都充满好奇,整日追着蒋渝问个不休。
小小的她一蹦一跳地跟在蒋渝身后:“师父师父,死亡是什么呀?”
蒋渝正蹲在溪边慢条斯理地洗手,他不久前刚做完一笔订单,指甲里的血迹还没有清洗干净。
闻言,他掬起一捧溪水,缓缓将手掌分开,清水顿时从他指缝间流泻而下,落入溪中,再无踪影:“这就是死亡。”
“这明明是水!”温闲许嗷呜一声扑到蒋渝的背上,气鼓鼓地捶他肩膀,“师父骗人!师父坏!”
蒋渝甩干手上的水珠,转身把闹腾的小人儿捞进怀里,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咱们小闲许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师父都骗不过你啦。”
温闲许立刻神气地叉腰道:“那当然!”
蒋渝仍不准备告诉她答案,只揉了揉她的发顶:“等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师父耍赖——”温闲许气哼哼地挣扎着下地,却被蒋渝稳稳抱住。闹了一会,等温闲许回到木屋里,见到蒋渝给她带的新奇玩意时,转眼就把不知道意味的词语抛到了脑后……
直到十年后的此刻。
冬青离世当天上午醒了一次,她眼中带着多日未曾有过的清明,轻声对守在床边的温闲许说:“我已经没事了,无虞妹妹莫要担心。”她顿了顿,目光移向窗外:“只是在屋里一连闷了许多日,烦你扶我去庭院坐一会儿吧。”
温闲许岂会拂她的意,忙取来两件外衫,把冬青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到院中石凳上坐下。冬青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枯叶,半晌,忽然问道:“你之前说,家里人的身子不大好,如今好些了么?”
“我已经许久未与他们联系了……”温闲许心头一紧,她还记得自己上回提起家人时,得了冬青好一顿数落,一时间分不清冬青是否在试探她,回答得含含糊糊的。
没想到冬青说:“之前与你说的只是气话,得空……还是该多回去看看。”
接着,冬青竟然絮絮叨叨地与温闲许说起了她幼时的经历:“姑娘知道长泽县吗?我们家原本是长泽县的农户,虽不富庶,日子倒也能勉强过下去。谁知闹了两年的洪水,田里涝得厉害、颗粒无收,爹娘实在没法子了,听说京城开仓放粮,于是领着我们兄妹几个,一路流落到京城来。”
作为长姐,冬青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一行六人来到京城时,已经瘦得皮包骨,结果不仅没有赈灾粮可领,甚至连城门都进不去。后面还是靠远房亲戚的救济,才勉强进了城门。
因此,当人牙子找上门来,说有大户人家愿意花大价钱买奴才,且看上了冬青时,爹娘几乎立刻点了头——小弟已烧得人事不知,而家里连请郎中的铜板都凑不出。
次日冬青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薛府,一开始她哭天喊地地要回去,直到嬷嬷给她看了她父母画了押的人契才消停。说到这里,冬青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们决心卖掉我之前,甚至都没有和我说一声。
“我入府之后打听过,他们拿着买我的钱,不仅治好了弟弟的病,还在城西盘了一个小铺子,开了家面馆,好像……生意还挺不错。”
冬青明明是笑着的,温闲许却觉得她看起来比哭还悲伤。
温闲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冬青,她自幼所居的神山地势高峻,自然不会被洪水干扰。虽然偶尔有哥哥姐姐议论山下事,可他们话语里的“灾民”、“伤亡”,于她听来不过是一串模糊而遥远的数目,轻飘飘的,还不如她今日猎到了几只野兔更值得放在心上。
幸好冬青不甚在意温闲许的沉默,兀自说了许多:“刚到薛府不久,我便知道跟在少爷身边的丫鬟,是活不长的。
“有时候,我很庆幸少爷生病了,若不是因为他轩中的丫鬟命短,薛府里也不会频繁买丫鬟,我们一家怕是早已饿死在京城的街头。可有时……我又忍不住想,凭什么偏偏是我呢?凭什么非得用我这条命,去换他们往后安稳的好日子?
“所以第一次听你说惦记家里人的时候,我不是存心要凶你。我只是把对自家人的怨气撒在了你身上……”冬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消散在风中,“现在我很后悔之前没有去看看他们的小铺子,还是该看一眼才好,没想到……再没有机会。”
温闲许将她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姐姐,说什么呢?你不是说今天身体已经好多了吗?我去求求少爷,让他给咱们放个假,咱们明天……不,今天下午就去西街去把他们的面馆砸了,谁叫他们惹得姐姐如此不开心?”
冬青噗嗤一笑:“你去砸了,我这身岂不是白卖了?”
“说的也是……”温闲许对上冬青含笑的眼神,也不禁为自己鲁莽的念头发笑。
两人嬉笑了一阵,冬青的困意又涌了上来,温闲许又赶紧把她扶回床上。冬青强撑着不肯睡去:“无虞,少爷是少爷,少爷总不会出事的,你要多保重自己……”
温闲许点头答应了冬青的话,冬青才放心地合上眼睛。
温闲许心想:肯定是漪然姐姐的判断出错了,冬青姐姐今日看样子已经大好了,说不定是她心地善良,老天爷不忍心收她,施法术把她体内的蛊虫解了。
可冬青的身体越来越冷,温闲许特意找出了冬天的炭火盆也烤不暖,两个时辰之后,冬青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冬青走的时候,整个停云轩的人都挤在耳房中。温闲许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运用温知渺的方法,引诱吃得鼓鼓囊囊的蛊虫钻出冬青的尸体,又将它擒住的了。
她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天。
她没有救下冬青,冬青已经死在了耳房那张狭窄的床上。
她也没有救下师父,师父仍然在诏狱中承受着薛懿的折磨。
她甚至搞丢了徐漪然,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
她果然是煎寿阁最差劲的杀手,搞砸了所有事,救不了任何人。
……
薛府中依旧歌舞升平,冬青的死亡再次草草以病死定案,她死后不久,薛懿亲自领着侍卫来将她的尸体裹了两圈,确认她死了之后,匆匆埋入了乱葬岗中。
没有吊唁,没有仪程。她像一件亟待处置的秽物,被以最快的速度从薛家的名册上除去。
薛府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再无人提起冬青的名字。她的死仿佛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连微澜都未泛起,便沉没在宅院日复一日的寂静里。
外头的丫鬟小厮们讨论的话题已经转变为,猜测谁是下一个分到停云轩的倒霉蛋。
温闲许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幕,眼前又浮现出小时候,师父在溪边的画面,她现在好像理解师父的话了。
——一个人的消失,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唯一可称作“好消息”的,是薛懿带着薛槐安入宫了一趟。归来时,薛槐安带着一纸特命为锦衣卫的诏书,而薛阳和的武试成绩则被当场勾销,谕令重考。
温闲许变得沉默了许多,除了每日洒扫,几乎不再动弹。薛槐安很快看出她不对劲,把她的轮休提前到了月中。
寻找徐漪然之前,温闲许先去了一趟西街。她凭借着冬青说的信息,没费多少工夫便寻到了冬青父母开的面馆。
白汽不断从锅灶上升起,漫过屋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绕着案台与炉灶追逐笑闹,夫妻俩一个在案前揉面,一个招呼客人,画面忙碌而温馨。
温闲许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好一会才想到:看来冬青的小弟活下来了。
她要了一碗阳春面,店家虽奇怪这丫鬟模样的姑娘为何独自一人清早出来吃面,却也没多问。
面很快端了上来,清汤细面,飘着几缕油香。
见她神情落寞,老板娘转身从锅里捞了个荷包蛋,轻轻搁在她碗里:“姑娘是哪个府上的?一大早瞧着没什么精神。”
温闲许低声道:“薛府。”
“薛府?”老板娘眼睛一亮,笑意更深了些,“巧了!我家大女儿也在薛府里当差。姑娘可曾见过她?她叫阿青,做事勤快,人也老实……”
她并不知道卖到薛府里的大女儿已经埋在了乱葬岗中。
温闲许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垂下眼,看着面汤里微微晃动的蛋,缓慢地摇摇头:“没见过。”
她夹了一筷子,老板娘的手艺很好,给的配料也扎实,只是面条咸咸的,她一摸自己的面颊,竟然拿濡湿一片。
旁边老板娘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道:“俺家阿青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去了半年多了,也不回家里来看一眼,罢了罢了,她肯定是日子过得太好,顾不上俺们喽!”她说着转过头,话音忽地一停:“欸,姑娘,你怎么哭了?”
冬青像一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江海的水。除了温闲许,似乎再无人记得。
温闲许咽下那口咸涩的面,心中有什么东西倏然沉静下来。
她不能让冬青枉死。
她得替冬青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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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丫鬟连环中蛊案了,篇幅拖得好长……
